青未了|国槐花开

文/吕树建

(一)

夏日清晨,雨后初霁,空气好像被淘洗了好多遍,清新得要命。节令给小区干净的沥青路,撒上了许多国槐的花儿。

那黝黑平整的路面上,散落着颜色如乳、花型如兰的花儿,那条路已经不再是路,宛如奶奶时代那黑色的老粗布,蜡染着白色的小碎花,典雅、温馨、古朴。

一棵树,对应着一地花,路逶迤而去,花也紧紧跟随,伸向远处,消失在最后一座楼的拐角处……

这个小区依山而建,是颇为幽静的所在。绿,是这个季节的主色调,蝉声,是主旋律。蝉声,从远远近近的树上响起,又好像从唐代“居高声自远”诗句里传来,比小区的路还绵长,比这国槐花儿还稠密。蝉多了,也就没人关心它在哪棵树上,爬的是高,还是低。不像我小时候,为了解馋,在河边的柳树林里,举着带面筋的长树杆子,抬着头,伸长了脖子,到处寻找。那时候,也远不像现在这么文绉绉的,我们叫蝉“姐留”,叫它的幼虫“姐留螝”。

“槐花开,姐留叫,又烦又热想睡觉。凉席铺,蒲扇摇,驱蚊扇风乐逍遥。”这是小时候的儿歌。

那时候,我老家的院子里有两棵国槐。今天,我一看到小区的国槐,就觉得格外亲切,如同见到了久违的小老乡。这里的国槐,也许正是我家国槐的后代,因为我当年去供销 卖国槐的种子时,他们说这种子就是用来植树造林的。

老家那两个国槐,一棵在院子里面,位处东南角,这棵粗一些、矮一些,树干有三米高;另一棵在院子外面,正对院门口,略微细一些,但比那棵高很多,树干有四五米,树冠有三层楼高。

这两棵树,是我爹年轻时候栽的,具体多少年了,我没有问过,只觉的从我记事到最后砍伐,好像没怎么长过。小时候,我们两个小孩子才搂过来,等我长大了,自己就抱过来了。

在上世纪的山区农村,几乎没有不会爬树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这两棵树就是我练习的对象,他们像我的大哥哥、大姐姐,任凭我怎么欺负,从来也不吭声。也像哥哥姐姐一样,为我们家做着贡献。

国槐的花,等它似开未开的时候,把它折下来,晒干了,黄灿灿的,像米粒一样,称为“槐米”。卖给供销 ,用来买油买盐,扯布买线。卖槐米,成为我家每年必须入账的收入。

自从学会爬树,我就经常自告奋勇上去折槐米。我爬树的本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七八岁就能爬合抱粗的树,十来米高的树,噔噔噔,三下五除二,就爬到树顶,因为瘦,体重轻,经常能上到别人不能去的细树枝上,于是有了一个雅 “皮猴子”。

哥哥姐姐也都是爬树的好手,但是,不知是懒的原因,还是怕危险的缘故,他们折过的槐树枝,总是不太干净,总有一些挑在空中的高枝没有折下来,而那些高枝因为阳光充足,空气通透,槐米都是最饱满繁盛的,如果不把它变成钱,感觉是一种浪费。让我特别受不了是槐米对你的嘲弄,微风吹来,他们傲慢的摇摆着,像是微微抖动的二郎腿,也像拨浪鼓似的摇头,或者在你眼前晃动的挑衅的手指: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敢上来吗?

我轻轻向它靠近,一只手抓住上面的树枝,另一只手拿着木头钩子,脚试探着踩着并不粗壮的侧枝,靠近、靠近、再靠近,把钩子伸过去……

娘在树下看着、喊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阻止我的冒险,看看阻止失败,只得变为提醒和指导,直到最远的那一枝变为“咔嚓”一声,槐米落地,她的心也落地了。

回到地上,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回望被折的残缺凌乱、丑陋难看的树冠,心里那胜利的喜悦,变成淡淡哀伤和愧疚。因为钱,他失去了快乐生长的自由,失去了那茂密美丽的遒枝绿叶。月光从残枝败叶中撒下来,树伤心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我似乎听见了树的哭声,这哭,让我从一个胜利者变成了忏悔者。而树是宽容的,它不记仇,明年冬雪消融时,依然迎着春风抽枝吐芽。

槐米晒干了才能卖,晒槐米的时候,正处雨季,晒不干就容易变黑,甚至霉烂,那样将一钱不值。后来我家烤黄烟了,我们把鲜槐米放在黄烟屋的炉道上,那里温度上百度,能把水分迅速蒸发掉,槐米保持黄灿灿的颜色,非常漂亮。那一年数量多,颜色好,卖了一等,破天荒地卖了40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40元钱不算个小数,当时一斤猪肉是才一元钱左右,按现在的购买力差不多相当于1600元。如果没有“烤”的方法,这40元钱是得不到的。这使我第一次感觉到新技术新方法的重要。

(二)

我老家位于沂蒙深处,路是山路,地是梯田,山高谷深,在文人墨客眼里,可能充满着诗情画意,但农民不是游客,也不是陶渊明。山没有赋予美感,也没有赐给他们灵感,给他们的却是加倍的劳动强度,春种、秋收,几乎啥都靠肩膀挑。有人说,“那时候沂蒙山区的人都长的比较矮壮,就是挑重担子压的。”我十六七岁就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子,左右肩、后肩,调换自如,上山下沟,独当一面。那时吃的差,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长到一米七三就不长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原来的集体劳动变成了各家顾各家,我家女孩多,男劳力少,父亲因革命受过伤,不能干重活。实行责任制后,家庭收入是增加了不少,但劳动压力也增加了许多。

一个秋收结束后的早上,天已经有点冷,我起床比较晚,在走出屋门的时候,看见东南角的国槐上系着一块鲜红的绸子,树下地上打扫的干干净净,地上摆上一个小饭桌,桌上有三个小菜一壶酒,娘正用火柴点一小卷黄色的烧纸。我问娘干啥。娘说,要送这棵树回大山里的娘家。随后,只看见娘的嘴角在不停地翕动,但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她的眼角似乎有一点点亮光。

霎时,一股青烟缓缓升起,无数黄叶纷纷落下,我抬头望去,国槐的树枝似乎微微抖动,这棵树好像也高大了许多,我过去抱抱了它,它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冰冷。

爹说,在北方,国槐是做车子最合适的木料。这天,我爹和我哥哥把这棵树伐倒。第二年,让木匠把它做成了独轮车。从此,这遮风挡雨、贡献槐米的槐树,变成了运肥收粮,上山下河的车子,那吱吱呀呀的声音,是它唱出的一首歌。

不久,大哥、二哥已经分家单过,我爹把院门口那棵更高大挺拔的槐树,又变成了两辆独轮车,作为贵重的礼物,送给了他的两个儿子。

娘自然自语,又似乎在问爹:将来给老三送什么?

爹沉默半天,说:送什么?送汽车!走一步看一步吧。

爹明显不高兴娘的问话,有些赌气。作为老三的我,站在一旁,忙说:你们不用操心,我争取考上中专,不用种地了。

当时,国家恢复高考不久,一个乡镇一年只有一两个能考上中专的,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几十里范围内都知道。我刚上初三,学习虽然不错,但考中专还是一个不太靠谱的梦想。说这话,就是想哄爹娘开心,打破尴尬气氛罢了。

现在,三四十年过去了。两个哥哥年龄已经大了,家里的地一部分流转给了种地大户,一部分栽上树,他们都去临沂奔孩子养老了。大哥家的独轮车进了仓库,多年不用;二哥家的,被收进了民俗博物馆。那两棵国槐算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活着,尽管已看不出国槐的样子,也没有人关心这个车子在是什么木头。但只要他在,我就感觉到非常欣慰。

(三)

说“国槐”,不能不提一下“洋槐”,因为“国槐”是相对于“洋槐”而言的。“洋槐”原产于北美洲,据说是1877引入中国。《黄岛村落》记载:“1898年,德军侵占青岛地区后,要求南屯村引种刺槐树。由于刺槐耐旱,繁殖力强,逐渐长成整片的棘子林,漫山遍野。因靠近刺槐林的田地多减产、棘子树做烧柴又棘手,老百姓对这种带刺的树印象不好,习惯称为‘外鬼槐’、也称‘外国槐’”。为了区别这两种槐树,把我国土生土长的,称为“家槐”“国槐”,把外来引种的,称为“洋槐”,又因她枝干多刺,又称为“刺槐”。

国槐适应性强,树冠美观,树形高大,深受人们的喜爱,在古代就被看作富贵吉祥树。《周礼》就有“面三槐,三公位焉”的说法,槐树就一直和宰相相关,诞生了槐门、槐庭等词。这些年在美丽乡村和园林城市建设中,成了一种颇受欢迎的绿化树,被大量栽种,特别是北方的城市,几乎都能看见他们美丽的身影。

前些日子,我在邹城孟庙里面见到了一棵唐槐,树龄一千多年了,树干开裂裸露,上部开了一个大洞,这棵树不像一般的树,树干都是圆的,他的树干像一张铺开的凉席,单看树干,以为是枯树,可往上一看,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成为孟庙的一大景观。

国槐,不仅得看好用,有谦谦君子风,且槐米是药材,也可做颜料,槐米茶还具有很好的保健作用。去年,老家的朋友给我捎来两盒槐米茶,当时并没看好,喝了一段时间,竟然喝上瘾了,有种小时候喝过的大叶茶的味道,又有国槐那种奇异的香,大概炒制时,加了一点点红糖,微微有点甜,所以很适合我的口味,更重要的是,喝了一段时间,胃口好了许多。

最近,听到一个好消息:送我茶的那位沂南茶老板张女士,已经把茶作坊扩大规模,办成了茶厂,打造出了自己的品牌“老鹊窝”,申请了自己的专利,茶叶已销往国内外。

我百度了一下, 上说:“槐米具有降低血压、预防中风、凉血止血、祛痰止咳、抗炎等作用。”“槐米茶中硒的抗氧化作用是VC和VE的300—500倍,具有极强的清除体内氧自由基的能力。茶中的氨基酸、黄铜、硒等成分能把失调的内分泌调理平衡,加速新陈代谢,来清除体内毒素和杂质,氨基酸、硒同时具有滋养皮肤、美白减皱的效果。”

据研究,人体共有21种氨基酸,槐米茶中含17种,包括人体不能自行合成的8种全有。它们能帮助人体制造激素(如胰岛素)、神经传递质、各种体液和启运人体功能的酶、黄铜、硒有极强的清除体内氧自由基的能力,给细胞提供了洁净的生存环境,预防各种疾病的发生。

槐米和人这种密切的关系似乎提醒我:人类是永远大自然的儿孙,当年在大森林里生存、生活、繁衍,后来从树上走向地面,从猿人进化发展到今天,可以漫步太空了,好像可以脱离母体、超越了自然了,但大自然还是供给我们营养的脐带,从这个角度说,人类并不比一只蚂蚁、一只蝴蝶高明多少。人,如果离开自然,就无法生存;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人类,整个生态可能会更加平衡。

这段时间,每当开车从小区国槐下经过,闻着浓郁的槐花香味,我就期望这些国槐,以及所有的国槐,永远的自由地生长着,都长成孟庙里“唐槐”的样子,对他们不再有杀戮和砍伐,养他们的人,也不要再有我父亲当年那样的纠结和痛苦。

(图片源自 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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