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均带着一个“冻”字——冻柿、皮冻、土笋冻——但未必此冻即彼冻,或为冰冻,或为熬制凝结,不一而足。不过,在冬日习惯吃它,或仅能在冬日制作,又或偶然在冬日品之,成为一无形的连线,如同汉传佛寺里,有帝释天、迦叶,也有关羽、周仓,甚或孙行者、猪悟能,端看接受者的意愿,任何客体,都可纳于一炉矣。
柿子,通常食用可有软的和脆的,软的是长期放置或脱涩的,脆的即醂柿子,就是将涩柿子在温水里浸泡若干小时,变为甜脆。这两类各有特色,各有其可口处,而我尤爱另一种,冻柿子。
冻柿子全无神秘,不过是采低温冰冻的法子。它所用不可是醂柿子,因以冻加脆硬,下口可就难了,要用软柿子为宜。在天寒地冻的地域,直接将柿子放置在室外就可以,不过在许多未必那么冷的地方,是达不到够格的温度条件的,还好有冰箱或冰柜。冰箱的冷冻室,乃制作冻柿子的佳所,买来一大袋软柿子,平铺进去,静等时间冰封吧。
吃冻柿子,有人习于将之先放在清水中化开,我不太喜欢用水泡,更乐于洗净后放在盘子里,稍许时刻略融化,即开始吃。此时的柿子是带着冰碴的,初触一阵寒意,忙不迭地退出,再试,匆匆咬下一块来,乃柿子肉与冰的混合,冷会带来一种痛(我称之为冰痛),使得口腔猛然收缩,果肉的甜亦透出,合着这痛,竟有些许快意。冬吃冻柿子,与夏吃冰棍儿是不一样的,后者是解暑,顺势而行,前者是“逆风”,顶着上,有种捣蛋的感觉。(邓云乡回忆老师顾随上课时的闲谈:“我就爱听余叔岩的戏,又沙哑,又流利,听了真痛快,像六月里吃冰镇沙瓤大西瓜,又像数九天吃冻柿子一样,真痛快呀——啊!”说完了最后还作个表情,“啊”一声,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冻柿子,若在水中全然化开,返还软的本质,于我而言,不堪食矣。
皮冻,实属寻常,无甚稀奇。不过我喜自制的,因外面餐馆的不合意者有二:一是皮有些少,二是添加剂有些多。既然如此,那就自己动手也好。
搜集肉皮,若仅仅靠买炒菜用肉时所附带的一点儿来零敲碎打,不知得什么时候才够,所以不如去超市集中买一盒,丰足。拿回家后,洗净,切成长条,以刀将残存的毛去净,入沸水焯之;其后捞出,冷却,刮除内侧的油脂,切成细条;烧水,开后将肉皮倾入,放大料、花椒、八角、茴香、姜、蒜、桂皮等(不加盐,因有阻碍凝结的作用),小火慢炖,约两个小时可成。若想为皮冻调色,就在关火前放酱油。我更愿吃原色的,酱油可免即免。
自己做皮冻的好处,乃成品中的肉皮密度想多密就多密,不必再瞧餐馆里端上来的样子好看倒是好看,却是冻汁多肉皮少,稀稀拉拉的,得数着吃。有时候,自制时放得多了,好似跃进年月的稻田密植法,密密麻麻,真是有趣,反正自己做自己吃,也不必讲样子了。
做此物甚是耗工夫,闲时间不能缺,闲心也是要有的。
若说皮冻寻常易得,那土笋冻于我而言,就不算常见了。那是有一年冬季,在厦门头回吃到的。
厦门的冬天不算冷,自然,这是与北方相较来说,毕竟站在街头,还是颇有凉意的。在街道漫步,看到路边摊热火地在卖两样食物,一是铁板为器具,刺啦刺啦的,后来知道叫蚵仔煎,另一种乃透明的凝结物,有点像皮冻,但冻结在里面的东西却颇有差异,此即为土笋冻也。端上一碟来,切为片状,浇以醋、酱油、蒜蓉等,尝之,里面果然有笋,与胶质冻合在一起,颇有风味,挺新鲜。
吃了这东西,不免有些好奇,就要查一查是如何做的。结果吓了一跳,原来那些胶质冻的原料,是一种虫子,俗称黑土蚯、土笋,学名可口革囊星虫,这食物乃由它们熬制而成。
清周亮工《闽小记》中曾说:
“予在闽常食土笋冻,味甚鲜异,但闻其生于海滨,形类蚯蚓,终不识作何状。后阅宁波志,沙噀,块然一物如牛马肠脏,头长可五六寸许,胖软如水虫无首无目,无皮骨,但能蠕动,触之则缩,小如桃栗,徐复臃肿,其涎腥,杂五辣煮之,脆美为上味,乃知余所食者即沙噀也,闽人误呼为笋云,予姻有肥而无骨者,子以沙噀呼之,众初不解,后视此咸为匿笑,沙噀性大寒,多食能令人暴下,谢在杭作泥笋,乐清人呼为沙蒜。”
周亮工所言沙噀,用作其姻亲的绰 ,实在令人捧腹,此父有乃子,有苦难言也。不过,他认为此物是制作土笋冻的原料(黑土蚯),但沙噀即刺参、海参,似与黑土蚯相差甚远。不知所据为何?这是有些疑惑的。后来读到赵珩的一篇文章《土笋冻与蚝仔煎》:“福建还有一种沙蚕,形同土笋,也叫龙肠,福建的一些地方志中称其为‘沙噀’,体长可达五寸许……沙蚕与土笋绝非一物。明末清初文学家周亮工寓闽达十二年,居然没有搞清,在他的《闽小记》中把两种动物混同,说是一物。”算是解了这个惑。
(虽修订,但未入选,录在这里备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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