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让图灵因人工智能发了财,机器人还有什么不可能

曾以伊恩·麦克尤恩的《甜牙》得过春风年度金翻译家奖的翻译家黄昱宁,在周日的上海书展上,再度推介了一本麦克尤恩的新书,名叫《我这样的机器》的一本小说。

“麦克尤恩的这一部关于机器人的小说,我想如果仅仅就文学来谈小说,因为这个小说里关于机器人的部分还挺专业的,麦克尤恩也是做了不少功课的。我就想来个比较特别的,有点跨界的形式,来看看文科生怎么看这个小说,理科生又是怎么看这个小说的。”黄昱宁口中的麦克尤恩,似乎成了一个不一样的“新人”。

上海译文出版 引进英国国宝级作家麦克尤恩,黄昱宁与这位英国人见过多次,之前,她还翻译过很烧脑的麦克尤恩《追日》。

黄昱宁回忆,大约两年多以前,麦克尤恩来到中国的时候,她陪同,一路上就听他说,他带着他的书稿就是《我这样子的机器》,当时写完了初稿,要放一放。麦克尤恩到中国来,在路上还在想这部小说的问题,想回到英国再整体大修一遍,就可以出版了。

这是怎样的一部小说呢?麦克尤恩把故事设定在1982年,1982年是一个过去的年代。他把一个在技术上应该发生在未来的故事,设定在过去,打开这个故事,读者可能会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它里面有些东西你是熟悉的,是属于过去的。

“但是关于人工智能这方面又是完全超前的,不仅超了那个时代的前,也超了我们现在的前。我们现在生活当中还没有一个像人一样的机器人,不要说像人一样的机器人,能不能弄个做家务的机器人,把地扫扫干净,为什么扫地机器人都不好用?”黄昱宁说,“麦克尤恩把已经可以乱真的机器人放在1982年这个时代,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设定,它会造成现实、未来、过去,造成一种三重的副调。”

从小说家的眼光看,麦克尤恩为什么要这么写?选择1982年有什么深意?

【图灵没有死反尔因为人工智能发了大财】

“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就在谷歌的图书词频里面搜两个词一个AI,一个是Robot。这两个词80年代突然突起,到90年代又下降。这两个词一直到2008年,我的比较范围是从1900年到2008年,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面,这两个词在80年代的出版物中用词频率是最高的。可想而知,80年代机器人、人工智能这个概念是深入人心,包括 纸、期刊都会出现这两个词。我们再反过来想,麦克尤恩70年代末到伦敦的,开始写作,在80年代他开始进入伦敦生活,而且写作生活,也进入了他的 交生活,比如说作家举办的下午茶会、聊天的这种会。所以这些话题不可避免的肯定在当时就进入了谈的想法。这部小说,他设想写一个人工智能进入人类 会,进入边缘状态,他设想写这样一个故事,但是他却把它放到了上世纪80年代,放到了机器人、人工智能最初出现在他的头脑的年代,我觉得这部小说带有他对自己的反思,对人类 会的反思,通过一个机器人的故事影射他的这一段看法,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有点自传体性质的一个小说。”这是上海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小白读《我这样子的机器》的最初感受。

而上海纽约大学教授,亚马逊上海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张峥认为,这还不是麦克尤恩个人的自传,是群体的自传,科技和人类之间的冲撞,对未来的交织、憧憬都含在里面。而且这不是虚构类的自传,是群体性的。

黄昱宁也为麦克尤恩的这一“自传”提供了“证据”。她说,她之前跟麦克尤恩私下交流的时候,当然可能那段时间他满脑子都是机器人,他会说起跟电脑的接触史。当时说是1980年代初,他就有了第一台个人电脑,应该是一个很早的年份,就是作家在搞文字工作的人里面,他肯定是一个比较早接触电脑,同时他是对科技有着强烈兴趣的这么一个文科生。

还有一个小证据,他当初曾经在做演讲的时候,讲到他写《赎罪》的时候,他说他开始的设定,甚至里面有机器人的。

“我当时觉得太奇怪了,《赎罪》前半部分跟奥斯丁小说一样的,庄园里,他说写不下去,只是把里面的人物和情节提炼出来,写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赎罪》。在写《赎罪》一开始的他想写机器人,他发表这部小说大概2019年,过了那么多年以后,他终于写成了一个机器人的小说,可见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萦绕了多久。”黄昱宁给中国读者呈现了一个“死磕”机器的人英国作家形象。

麦克尤恩喜欢用特别煞有介事的口吻讲历史,因为他自己对政治、历史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对他来说是信手拈来的。因为是小说,图灵这个现实中的悲剧人物,在书中有了不一样的命运——图灵本来真实的历史当中40多岁就死了,他是同性恋,选择了化学阉割,自己把自己郁闷死了,很大的一个悲剧。麦克尤恩在书中,处理成图灵非但没有死,而且成为人工智能发展的一个最关键的人物,后来因为人工智能发了大财,成了比乔布斯还要离开的富可敌国的人物。”

【机器人的世界里一样有爱恨情仇】

我们随之一点点深入,进入到了麦克尤恩的机器人世界。

自从图灵解开了不确定多项式计算之后,通用型的人工智能,机器智能有突破了。

小说中,在人工智能已经到了革命性的发展的阶段,生产的第一批亚当和夏娃,大概二十几个,男的是亚当,女的是夏娃,也是很容易想到的名字。生产出这样一批长的完全跟人一样,人能做的事情都能做,代替你做生活中的一切事情。有一个青年他叫查理,他买了一个亚当,本来想买夏娃,但是夏娃卖完了。为什么他买不到呢?因为四个夏娃被利雅得人,也就是现在的沙特的有钱人买去了。他买不到以后,买了一个亚当,正好跟他的邻居,一个美丽的女人开始一段感情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顺理成章的,就像同时收养一个宠物一样的,把亚当同时拥有了,也就是同时占有。就像你现在拿到一个智能手机,你喜欢什么样的功能,这些打勾的是两个人同时完成的。这个叫米兰达的女人,把里面一个比较至关重要的设定设了,在这个人见到米兰达的时候会爱上她,眼睛睁开就爱上,不管这个人是个什么生物。在这样的设定之后,米兰达之后有她的故事,查理有查理碰到的意外,等于这个机器人深度介入人类的生活。

问题来了,麦克尤恩作为科学爱好者,一个纯文科生的小说家,他写这样一部机器人的小说,他得做怎样的研究功课呢?

作为人工智能的研究者,张峥觉得里面有一个非常惊人的地方,麦克尤恩设置机器人出场,这其实跟人的进化是很吻合的,就是说大自然只能给你准备这一些,它给你准备更多的学习能力。出厂之后要设置,设置之后个性化是另一点。每个人都接受两份DNA,父亲的一个,母亲的一个。主人公叫查理,让他设置一下,然后让米兰达设置一下。我觉得打什么勾没关系,它是一个比喻,就是把一部分父母的DNA注入进去。“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热爱人类的人,他对这个根本的本质抓得非常的准确。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致敬,非常有仪式感,这部分我读了很惊讶,也感觉非常棒!”张峥教授说。

小白提出,麦克尤恩这部小说,其实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牛津的人工智能的一个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专门研究机器人力学的。他在他那本叫《超级智能》的书里面,专门有两章谈这个问题,就是价值观植入、价值观加载的问题。一个机器人造好了,没有价值观,随它学习,它的学习能力比人强多了,可能几百万倍地超过你。你让它随便学习,就发展出终结者那样的机器,人类的生存风险性就出现了,所以你必须给它加载价值观。怎么加载呢?麦克尤恩这部小说里,图灵一个人跟他聊天的时候,其实已经全部进去了。包括最初的输入,包括用户的输入,包括后来它的学习。因为两个人同时给它两套基因,你给它输入两种价值体系的内容,在TA心里产生冲突了。”

”因为它的非常大的计算能力,所以它有更大的伦理目标、价值观,它最后做出来的事情跟他们两个人的意愿都是不一样的,这是小说最后冲突造成的点。”小白指出的,是否也是一种隐含的担忧?

小说中,机器人可以乱真乱到什么程度?这个机器人到主人公父亲家里,这个父亲是一个老作家,最后机器人把这个作家给征服了,讲到最后查理没什么事了,未来的岳父已经把机器人当成女儿的男朋友,他只好讪讪地说我下去充个电吧,他只能把自己当成机器人,这是麦克尤恩很喜欢讲的细节。

【机器人到底会不会有自我意识?】

黄昱宁提到了一个最令人困惑的问题:机器人的自我意识问题,人类到底该拿它怎么办?

“在这个小说里最集中的表现,就是一个案例,关闭按钮,这些机器人通过自我学习以后,大概这二十几个亚当、夏娃,它们有一大半都想方设法试图去废除关闭按钮,它通过学习,把这个按钮弄失灵了,弄到你没法关闭我。只是没有那么激烈,没有《西部世界》直接拉起来就杀人了。它就是你没法关掉我,岂不是还能继续活下去吗?但也有一部分机器人选择了自杀。这里头不管是选择跟你对着干,不让你关闭我,还是在你不想关闭我的时候,我自己关闭我自己,这其实都是自我意识的表现,在小说里是有反映的。机器人亚当跟它的伙伴们一样,它们都面对着存在意义的痛苦。”黄昱宁说。

机器人到底会不会有自我意识?

作家小白认为,麦克尤恩肯定相信机器人会产生意识。现在有几种看法,有的认为机器一定会产生自我意识,有的认为它肯定产生不了意识。

“其实我们现在知道植入机器的价值观,植入机器的这些伦理观念,我们也不一定说事先的价值观输入,也不一定是深度学习。它有组织的规则,比如说仿真,还有阶段性的植入,他们这种人想出非常多的办法来学习。但是麦克尤恩一点都不关心,实际上他真正关心的问题,机器身上反映出来它们的矛盾,甚至很多机器自杀了,自己让自己的系统崩溃了,这个事情实际上是人类造成的,因为人类本身就说不清楚你自己的那些道德观、价值观,你让机器怎么搞清楚你?它必然会在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撕扯当中,把自己给弄崩溃。”小白的观点,在关注人们智能的现代人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张峥作为中国人工智能业内的顶尖专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个不用争辩了,我觉得自我意识肯定是有的。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你跟其他跟你一样的生物打交道,一定要有自我意识。但是它跟人的自我意识差距很不一样,并不是说它没有,以后只会继续往这方面发展更多。”

小说在最后,是让图灵,因为人工智能发了大财的图灵出现,讲了一些可能是麦克尤恩最想表达的东西——

“他们不理解我们,因为我们不理解自己。他们的学习程序无法处理我们,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大脑,我们怎么能设计它们的大脑?还指望它们能跟我们一起幸福呢?”

黄昱宁说,说到底,我这样的机器,你们这样的人,麦克尤恩在写机器人,说到底他最关心还是人类本身,他还是要表达人类的困境。

抢先读

《我这样的机器》片段

我是乐观派阵营中的一员,运气不错,母亲去世、祖传房屋出售之后,我得到了意外的收入,那房屋恰好位于一个价值可观的开发地段。就在福克兰群岛特别行动队动身去执行那无望的任务之前一个星期,第一个真正可用的、由工厂生产出来的人类,在市场上发售,智力和长相都过得去,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的变化也真实可信。亚当售价8.6万美元。我租了一辆小货车,将他运到我位于北克拉帕姆那套令人生厌的公寓里。我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但听说战争英雄、引领数字时代的天才艾伦·图灵爵士也买了同款,我便受到了鼓舞。他很可能打算让实验室把机器人拆开吧,好好研究一下其内部构造。

第一批机器人中,十二个名为亚当,十三个名为夏娃。平淡无奇,每个人都这么说,但符合商业需求。生物学意义上的种族观念,在科学上受人诟病,所以这二十五个设计成了多个种族的样子。先有传闻,后来变成了正式投诉,说那个阿拉伯人模型和犹太人没什么区别。随机编程以及实际经验,能够满足所有人在性爱上的不同喜好。第一个星期内,所有的夏娃都卖完了。粗看之下,我也许会误以为我的亚当是个土耳其人或希腊人。他体重170磅,所以我只好请我楼上的邻居米兰达帮忙,一起用附赠的一次性担架将亚当抬上楼。

亚当的电池在充电,我给我们俩倒了咖啡,然后翻看长达470页的在线产品手册。语言总体上还是清晰准确的。但是,亚当的制造牵涉很多不同的地点和部门,所以手册读起来有废话诗那样的趣味。“遮住B347K护罩上部,可使主板输出获取快乐情绪图标,减弱情绪波动半暗带。”

最后,他坐在了我那小小的餐桌旁,脚边散落着纸板和聚苯乙烯包装材料,双眼闭着,一条黑线从他肚脐上的入口处拖下来,连到墙上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孔上。让他启动还需要十六小时。然后就是下载更新和设定个人偏好的环节。我现在就要他,米兰达也是。我们俩像心情急切的年轻父母一样,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不是配备个音箱,直接安装在他胸部。从热情洋溢的广告宣传中,我们得知,他可以用气息、舌头、牙齿和上颚发出声音。他的皮肤和真人相仿,摸上去已经有暖意了,而且和孩子的皮肤一样光滑。米兰达说,她看到他的睫毛抖了一下。我敢肯定,她看到的是地铁在我们脚下一百英尺处轰隆而过引起的震动,但我什么都没说。

亚当不是性玩具。但是,他具备性的能力,拥有能发挥作用的粘膜,每天消耗半升水就能维护粘膜功能。他在桌旁坐着,我观察到他没割包皮,家伙不小,有茂盛的黑色阴毛。这款非常高端的人造人类,可能会体现出它那些编写代码的年轻创造者们的口味。大家觉得这些亚当和夏娃应该会充满活力。

广告上说,他可以陪伴,可以在智力活动上相互切磋,可以成为朋友,可以总揽家务,会洗碗、铺床,会“思考”。存在的每个时刻,听到、看到的每件事,他都记录下来,都能够从记忆中调取。目前他还不能开车,不许去游泳、洗澡或不打伞在雨天出门,也不能在没人监视的情况下操作电锯。至于活动范围呢,感谢蓄电技术的突破,他能在两小时内跑十七公里,中途无需充电,或者连续说话十二天,这两者消耗的能量是一样的。他有二十年的使用寿命。他身体健壮、肩膀宽厚,皮肤是深色的,浓密的黑头发向后梳着;脸部窄长,略微有点鹰钩鼻,给人思路敏捷、智力逼人的感觉,上眼皮厚重沉郁,嘴唇紧闭,我们在一旁观察的时候,他的嘴唇褪去了那死亡一般的黄白色,慢慢有了饱满的、人的颜色,也许唇角还略微松弛了一点儿。米兰达说他看起来像“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码头工人”。

坐在我们面前的,就是那终极的玩物,多少世纪以来的梦想,是人本主义的胜利——或者宣告其死亡的天使。令人无比兴奋,但也无比难受。十六个小时就这样等着、看着,可不容易捱过去。我觉得,考虑到午饭后我交出去的那么多钱,亚当这时候就该充好电,随时可以起身走路了。这是个寒冷的黄昏。我烤了面包片,我们又添了咖啡。 会史专业博士生米兰达说,她希望十几岁的玛丽·雪莱[1]此时和我们在一起,全神贯注,不是观察弗兰肯斯坦造出来的那种怪物,而是观察这位皮肤黝黑、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如何慢慢活过来。我说,两个东西有个共同点,都渴望电给予他们生命的力量。

“我们也是这样的。”听她的口气,似乎只是指我们两个人,而不是通过电化学方式获得能量的全体人类。

她二十二岁,在同龄人中算成熟的,比我小十岁。长期来看,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我们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但是,我认为自己处在一个不同的生命阶段。我的学校正式教育多年前就结束了。后来还经历过一系列职业、经济和个人生活方面的挫折。我认为自己经历坎坷、愤世嫉俗,与米兰达这样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不般配。她长得漂亮,浅褐色的头发,脸瘦而长,眼睛常常眯着,似乎心里觉得好笑但又没有完全表现出来;有些时候,我情绪上来,会觉得她超凡脱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如此,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把她当作友好的邻居和朋友。我们俩的公寓共享一个门厅,她小小的公寓就在我楼上。我们不时见面喝咖啡,然后聊聊男女关系、政治等等,什么都聊。她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冷静态度,给人的印象是,对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她都能处之泰然。看来,在她眼里,一个下午与我在一起,享受卿卿我我的快乐,还是愉悦友好的聊天,两者差不多。和我在一起,她很放松,性爱可能会把这一切都毁了,我愿意这样去想。我们就一直是好伙伴。但她身上有种隐秘、克制的东西,引诱人去探个究竟。也许,我自己还不知道,其实已经爱上她几个月了。自己还不知道?这是个多么牵强的说法!

我们不太愿意,但还是决定暂时不去管亚当,也不去管对方。米兰达要去参加一场在河北面举行的研讨会,我要写电子邮件。到七十年代初,电子通讯迅捷便利的光环已经褪去,沦为日常琐事。时速250英里的火车,情况也差不多——又脏又挤。语音识别软件在五十年代是个奇迹,如今早已成了让人疲惫的苦差事,所有人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独自一人喃喃不休。人脑与机器的交互界面,是乐观的六十年代结出的野果,现在连孩子都不感兴趣。人们花整个周末去排队,六个月后便兴味索然、弃之若履。能提高认知能力的头盔、能激发触觉的语音冰箱,如今都怎么样了呢?和鼠标垫、记事本、电动菜刀、奶酪火锅一个下场,扔了。新的东西令人应接不暇。我们鲜亮的新玩具还没拿回家,就已经开始生锈,而生活仍和以前一样继续。

亚当以后会变成令人生厌的玩意儿吗?花钱买东西之后的那种懊悔感不时袭来,我一边要克服这种感觉,一边还要口授邮件,这可不太容易。毫无疑问,其他有生命、有头脑的,还会继续出现,继续令我们着迷。人造的人,会越来越接近我们,然后和我们一样,最后超过我们,我们自然不会觉得他们无聊乏味。他们一定会出乎我们的意料,还可能以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某些方式,打破我们的预期。悲剧不是没有可能,但无聊乏味是不可能的。

真正枯燥无味的,是还得去看用户手册。指南。我有个偏见:任何机器如果不能在运作中自行告诉你该怎么使用,那就不值得去买。我突然有了复古守旧的冲动,将整个手册打印出来,然后又去找文件夹。在此过程中,我仍然一直在口授电子邮件。

我没法把自己当成亚当的“使用者”。之前我以为,任何关于他的事情,他自己都能教我。但是,我双手捧着手册,刚好在第十四章打开。这部分的英语表达很清晰:偏好;性格参数。接下来是一系列标题——亲和性。外向性。经验开放性。尽责性。情绪稳定性。我熟悉这个清单。五大性格特质模型。我接受过人文学科的教育,但并不相信这种统括式的概念,不过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过我,每个条目下面都分为很多小类。我扫了一眼下面一页,发现我需要做出一系列选择,都是从1到10当中挑选一个。

此前我一直期待着一位朋友。我打算把亚当当作家里的客人,一开始不熟悉,但以后会慢慢了解。我以为他到我家的时候,就已经进行了最佳的配置。出厂设定——在当前 会中,这就是命运的同义词。我所有的家人朋友,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时候,都已经设定好了,基因和环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更改的痕迹。我希望我这位昂贵的新朋友也是这样。这事干嘛丢给我来做呢?当然,答案我也知道。我们当中,拥有最佳配置的并不多。温和的耶稣?谦卑的达尔文?1800年才出一位吧。公司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危害性最小的性格参数,就算知道,一家全球大公司也不可能冒这个风险,哪怕一例小意外都可能损害它的声誉。“购买者自行负责”。

为了最初的那个亚当,上帝曾送来一位完整、健全的伴侣。而我只好给自己设计一个。这是“外向性”这个条目,以及一系列孩子气的分级陈述。“他喜欢成为派对的灵魂和中心”,“他知道如何讨人欢喜,如何引导人”。最底下的是“和别人在一起,他感觉不自在”以及“他喜欢一个人待着”。中间的是,“他喜欢快乐的派对,但回到家中总是很开心”。这就是我啊。可是,我该复制另一个我吗?如果每一项都选择中间的,那我设计出来的,可能就是平庸的原型。外向性似乎包含着其对立面。有一长串形容词,旁边有供打勾的方框:开朗、羞怯、容易兴奋、喜爱说话、内敛、自吹自擂、谦虚、大胆、精力充沛、情绪多变。我一个都不想选,不想给他选,也不想给我自己选。

除了一些冲动疯狂的决定之外,我一辈子大多时候都是情绪中立的,独处时尤其如此;我的性格无论是什么,大多时候都处在悬置状态。不胆大妄为,也不谨小慎微。就这么过着,谈不上满足,也谈不上郁闷,该做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想着晚饭,或者性爱,盯着屏幕发愣,洗澡。不时悔恨过去,偶尔担心未来,除了显而易见的感官世界之外,对现在几乎没什么意识。心理学曾对心智失常的无数种情况倍感兴趣,现在却转向所谓的普通情感,比如悲伤,比如快乐。但它仍旧忽略了日常生命存在的一个重要领域:除开疾病、饥荒、战争或其他苦难,大多数生命都是在中立区域中度过的,那是个熟悉的花园,不过是灰色的,平淡无奇,在记忆中稍纵即逝,也很难描述出来。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分级选项其实对亚当影响不大。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所谓的“机器学习”。用户手册只能给人一种虚幻的权力感和掌控感,就像父母自以为能够掌控孩子性格一样。这只是为了将我和我购买的东西捆绑在一起,并且为生产商提供法律保护。“慢慢来,”用户手册建议说,“谨慎选择。如果有必要,可以花几个星期的时间。”

我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没变化。还坐在桌旁,双臂直直地朝前伸着,闭着眼睛。不过,我感觉他漆黑的头发蓬松了一些,有了一点儿亮光,好像他刚刚洗过澡一样。我走到近前,高兴地看到,他虽然不在呼吸,左胸却有了脉搏,有规律地跳动着,平稳而沉静,根据我不太有经验的猜测,大概每秒跳一下。这真让人放了心。他没有血液需要心脏来输送到全身,但这种模拟心跳也有效果。我的疑虑打消了一点儿。我觉得需要去保护亚当,尽管我也知道这非常荒谬。我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心脏位置,掌心感觉到了他那平静而有节奏的跳动。我有种侵犯了他私人空间的感觉。这些生命搏动的信 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皮肤的温度,皮肤下面肌肉的硬度和弹性——理性告诉我,这是塑料或类似的材料,但我的触觉感受到的却是肌肉。

站在这赤裸的人身旁,我在知识与感受之间挣扎徘徊,这是件怪异的事情。我走到他身后,一半是为了离开他的视野范围,毕竟他的眼睛随时可能睁开,一半则是为了以居高临下之势俯视他。他的脖子和脊背上肌肉发达。肩膀上长着黑色的绒毛。他的臀部有肌肉形成的凹陷。再往下,则是运动员一般健硕的小腿。我可没想过要个超人。我又一次为没能及时订购到夏娃而感到懊悔。

离开房间的途中,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这时我经历了生命中足以颠覆我们情感世界的那种瞬间:我心中一动,察觉到了那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我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之间不可思议地明白了其实早已知道的事情。我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亚当赤裸着,他的身体就在那儿,肯定是他引发了我的顿悟,尽管当时我并没有看他。是那个盛黄油的盘子。还有,两套杯盘,两把餐刀,两个勺子,都散落在餐桌上。我和米兰达一起共度的这个漫长的下午所留下来的。两把木头椅子,推得离餐桌远点儿,朝着对方,像一对伙伴。

过去这个月我们更加亲密了。我们谈话很轻松。我明白了,她对我很宝贵,而我一不小心就可能失去她。有些该说的话,我本该说出来。以前我对她习以为常了,没当回事。某个不幸的事件,某个人,某位同学,都可能挡在我们中间。她的脸,她的声音,她那既寡言少语又头脑清晰的模样,在我脑海中异常鲜明。她的手在我手中的感觉,她那若有所思、心无旁骛的样子。是的,我们已经非常亲密,而我之前竟然没有察觉到。我真是个傻瓜。我必须告诉她。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这也是我的卧室。工作桌和床之间的地方够大,可供来回踱步。她对我的感受一无所知,这一点现在倒让人不安了。把感受描述出来,会令人尴尬,而且有害无益。她是邻居,是朋友,像个妹妹一样。如果我表白,那就是对一个我尚不了解的人说话,而她就不得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或者说摘下面具,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跟我讲话。我很抱歉……我非常喜欢你,可是,你看……也许她会大吃一惊。也许,这也有可能吧,也许她会感到喜悦,因为她一直就期待着这句话,或者自己一直想说出来,只是害怕被拒绝而没有说。

目前,我们俩碰巧都没有别人。她应该想过吧,想过我们俩的事儿。这毕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幻想。我还是得当面告诉她。忍不住。躲不了。于是我脑海里就这样翻来覆去,思绪越缠越紧。我焦躁不安,又回到了隔壁房间。冰箱里还有半瓶波尔多白葡萄酒,去拿酒时,我从亚当身旁经过,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举起酒杯。致爱情。这次,我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柔情。我看到的是亚当本来的样子,一个没有生命的精巧器械,心跳是有规律的放电,皮肤的温度不过是化学作用的结果。激活之后,某种极其微小的摆轮装置会把他的眼睛撑开。然后,他似乎是看见了我,但实际上他是瞎子。甚至连瞎子都谈不上。等它启动之后,另一个系统会模仿呼吸,但那不是生命的气息。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人知道生命是什么。

我本来可以用继承的钱到河的北面买个地方,比如诺丁山,或者切尔西。说不定她还会跟我一起去呢。那她就有地方放她那些书了,现在她的书都打包放在索尔兹伯里他父亲房子的车库里。我看到了一个没有亚当的未来,昨天之前,那个未来都是属于我的:城区的花园,有石膏吊顶的高高的天花板,不锈钢厨房,来吃晚饭的老朋友们。到处都是书。那现在怎么办呢?我可以把他送回去,不,是它,或者承担一点小损失,到 上把它卖掉。我冷冷地看了它一眼。它的双手掌心向下放在桌上,那张鹰脸还是原来的角度,朝着双手。迷恋科技,我是多么愚蠢啊!又一个奶酪火锅。最好趁早离开桌子,以免我挥起父亲那把旧羊角锤,一下子毁了自己的财富。

我喝了半杯不到,然后回到卧室,看看亚洲货币市场行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与此同时,我一直留意着楼上公寓里有没有脚步声。晚上迟些时候,我看了会儿电视,关注一下特别行动队的最新情况,他们即将出发,越过八千英里的海域,去重新占领我们那时候称之为福克兰群岛的地方。

伊恩?麦克尤恩(1948—),本科毕业于布莱顿的苏塞克斯大学,于东英吉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从一九七四年开始,麦克尤恩在伦敦定居,次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便与各类奖项的入围名单互相交织,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中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协会奖。近年来,随着麦克尤恩在主流文学圈获得越来越高的评价,在图书市场上创造越来越可观的销售纪录,他已经被公认为英国的“国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经成为当今英语文坛上“奇迹”的同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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