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澜城入秋的第一场雨姗姗来迟,大雨冲刷灼夏浮尘,暑气终于消退。
墙角的苔藓在雨后复苏,恢复浓绿。
骆悦人推开房间的降漆窗户,晚风猛灌进来,透着一股潮腥气。
老式洋楼窗漆剥落,勤打理并没有锈迹,反倒有几分复古精致,闩条固定住刻花玻璃窗,她正收拢两侧并不做遮光作用的蕾丝窗帘。
楼下传来外婆的声音,说鸡汤炖好了,问她要在家里吃饭吗?
“不了,我马上就走。”
床尾放置一早搭配好的方形墨绿手包,她拿起来,顺手抚一把茶青裙角的褶皱,带上门,鱼尾裙摆荡在门框边沿,又随着踩着木质楼梯哒哒下楼的动作,花瓣一样浮动。
外婆见着她夸漂亮,扫一眼外头洇湿路面,叫她表哥把车子开到门口来,免得弄脏鞋子。
“呦,杂志 办晚宴搞得像明星走红毯一样,真气派,工资没多少,排场是真大。”
这阴阳怪气的声音出自骆悦人舅妈,穿一身玫红绸衣,端一碗冒热气的鸡汤从厨房出来。
外婆瞥了眼去客厅看连续剧的女人,哄着似的朝骆悦人兜一兜眼神,叫她别理会。
骆悦人温和笑笑,本就没计较。
外婆陪着她往门口去,说女孩子家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呢,她现在这份工作好,时髦,洋气。
国内四大刊之一的pioneer,创刊于千禧年,是本土杂志《先锋女士》和法国出版集团版权合作的时尚类杂志,说洋气和时髦绝对算得上,但和主编助理之一的骆悦人,却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关系。
但她仍需要穿的光鲜亮丽去参加pioneer的周年晚宴。
用同事佩达的话来说,她们这样的工作,总需要装饰一些自己并没有的体面。
举办地点在屿铂湾,国内顶级的私人游艇俱乐部。
上半年杂志 跟澜城电视台合作了一档时尚设计类的综艺,收官之夜就是在屿铂湾录制,一来二去跟杂志 也有了接触,俱乐部开放仅供vip使用的宴会厅,供杂志 办二十周年庆,也算互相抬举。
道闸在水汽浓郁的夜色里森严垂落。
不少车子堵在门口,有媒体有受邀艺人,一行黑衣安保有序疏通车流,并解释屿铂湾不对外界车辆开放,一律要坐接驳车进入。
表哥看着前面的车子,从驾驶座扭过头问骆悦人:“这种地方应该有不少有钱人吧?”
佩达在微信上问她什么时候到,连发三排感叹 说她错过了名场面,主编密斯董今天换了混血小鲜肉。
骆悦人回复马上就到,边推门下车边跟表哥说:“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有钱。”
骆悦人刚下车,尖锐车鸣就在身后响起,她站在车门边,闻声被吓到似的心悸一抖。
车内的冷气与屿铂湾的咸热夜风对冲,她立于冷暖交界处,怔怔然迎着车灯光线看去。
喧嚷夜色,像陪衬的背景,黑色的宾利压上暗红绒毯,徐徐驶近。
安保在两侧维持秩序,其中队长似的男人快步横穿过道,闪着灯的呼叫机别在唇边,紧急通知门亭处,立马将道闸升上去。
好像,刚刚所有的疏通,都是为了这辆车的到来。
有人问:“不是说屿铂湾不对外界车辆开放吗?”
安保队伍里有人答:“不看车牌吗?那是梁家的车,谁敢拦。”
在这片拥堵里,那辆挂着澜a的连 宾利,如过无人之境,碾着屿铂湾的奢靡夜色驶向阔叶绿植深处。
半途,后座车窗降下几分。
男人夹烟的手搭出来,黑色衬衫的朗硬袖口,配银色腕表,一点猩红闪烁明灭,衬的那白皙修长的指骨愈发冷感消沉。
密斯董手下有三位助理。
骆悦人是去年随着新版块的增辟入职不满一年的新人,如今天这样的重大 交场合,迎来送往、协调人员调度之类的任务由另两位大助肩任,落不到她头上来。
美容部的佩达拉着她吃了会儿瓜。
晚宴就于衣香鬓影中正式拉开帷幕。
老套又挑不出错处的致敬发言,媒体明星在台下纷纷鼓掌,之后才是宾客尽欢的 交时间。
佩达再度出现,带着十万火急的消息。
“林绍元在找你!”
骆悦人刚刚写完今晚要发的稿子,听到林绍元这个名字,立即蹙眉头疼起来。
杂志 和电视台还有二期合作,这位副台长的儿子不能得罪。
佩达看出她的为难,拿起手包喊她出去透透气,实则是躲人。
连续n年入选澜城十大城市建筑的屿铂湾是集休闲度假、游艇托管保养、帆船类竞赛于一体的大型泊湾,俱乐部占地广阔,功能区分明,包含吃喝玩乐。
寻常商场都不会轻易进驻的顶奢,特意在会馆一隅开了专柜,确保这里的vip随手买一样小皮具也足够符合身份。
骆悦人和佩达去逛了一圈,放下八千多的杯垫,从灯火通明走向泊岸浮道。
因为在杂志 工作,骆悦人涨了不少见识,对于免不了打交道的奢侈品也新增了不少体悟——用一些不合常理的爱惜来体现奢侈品的贵重。
譬如,不能清洗的手工织物,不能碰水的娇贵鞋底。
再譬如,不能作隔热使用的鸵鸟皮杯垫。
反常,是奢侈的本质道理。
佩达说她爸最有钱的时候,曾经萌生过要在屿铂湾买游艇的念头,后来一打听每年光保养维护就要花上百万,立马打消了念头,说完哈哈大笑:“我爸还是蛮务实的。”
白色的高照灯矗立在临海夜色里,光线顾及范围有限,只能看到浮板道上一些船员来往,偶有游艇开进驶出。
肉眼看不到边际的墨蓝海面上,浪花翻涌,煎盐叠雪。
“完蛋,香槟喝多了想上厕所!”
走到岔道,佩达忽然捂住小腹。
但这不是什么商超卖场,抬头就能看到便捷指示,园艺阔如迷宫,连找人问路,目测都得走大几百米才能搭上话。
骆悦人朝旁边看,脑海里只有依稀记忆:“那边好像有一个水吧,附近有卫生间,我陪你去吧。”
佩达恩人似的牵着骆悦人往景观区后走,就是有点怀疑:“真的有卫生间吗?不会是只对vip开放的那种吧,咱俩可拿不出。”
骆悦人被逗笑:“上厕所还要vip,哪有那么变态啊?”
佩达连尿意都憋住了,看着在绿植灯影下一闪而过的笑颜,薄雾一样拢着泠泠仙气。
因为在美容部供职,早把各大当红花旦的脸研究透彻,深知靠脸吃饭的长久之计是美在骨而不在皮。
骆悦人的骨相气质很特别。
鹅蛋脸,冷白皮,今晚画着稍浓的宴会妆,乌发红唇,都挡不住她一身清冷纯净的气质。
俩人刚见面时,杂志 翻新,办公地址还在朝海路,跟炬力传媒同一所大厦。
骆悦人来面试那天,前台不在。
佩达去拿快递,看见骆悦人还以为她走错了,好心说炬力传媒在楼上。
那阵子有部仙侠剧大爆,炬力的星探疯狂找女主角那挂的竞品,大厦电梯里进进出出全是仙气飘飘的长裙美女。
骆悦人那天没穿长裙,但一看就是那个风格,甚至气质更好。
骆悦人以为佩达是hr,递上简历。
佩达一看就感慨,气质这种玄学多少还是需要东西支撑的。
大学主修新传,辅修法语,钢琴十级,一排证书奖项看得人眼花缭乱,毕业第一份实习工作还是在平城电视台。
“平城大学!我们俩同校哎!”
骆悦人笑笑:“好巧。”
之后骆悦人入职,自然而然跟这个同校学姐走得很近。
水吧里放着柔和的英文歌。
佩达从卫生间走出来,一面擦手一面耸眉用夸张的口型说:好阔!连洗手液都是一整套的爱马仕,递手背给骆悦人闻,很高级的香调。
佩达正在微信上找代购买同款,忽然侧头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卫生间?”
“以前来过。”
“额,那个前男友?”
之前佩达想给骆悦人牵红线,骆悦人说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佩达调侃她不会是母胎单身吧,她犹犹豫豫,最后不确定地说高中谈过。
那种犹豫,像是梦醒后回顾的虚浮,好像经历过,又好像没有。
因为她拿不准。
大学刚毕业舅妈就给她介绍过相亲,对方提及恋爱经验出奇统一地说,高中谈过,那会儿幼稚,不成熟,不当真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和梁空的恋爱,是否也该一笑而过,说那是不成熟不当真的。
应该是吧。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她也没有。
梁空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妞,她也从没干过捍卫正宫地位的事。
她的青春,因家庭变故而突生叛逆,他曾慷慨送她离经叛道的机会,在她享受完刺激后,又将她安然无恙送回原轨。
风来雾散,自然而然。
没有说“在一起”,没有说“分手吧”,他出国那天在机场,抱了她。
他说,骆悦人,以后不带你玩了。
是她认知里最体面的游戏结束。
连屿铂湾,也是他用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拉她过来玩的。
格纹校裙在风里卷边打褶儿的十八岁,水汽海风,膝盖被冻得粉红。
她走在浮板道上还会有点怯。
泊区的游艇很多,只有他的没有名字。
他脱着外套,说懒得起。
风大起来,骆悦人的手不敢离开裙边,渐远的岸边空出一个泊位,仍有一排游艇停在那里,静谧有序,像一支同盟队伍。
她问:“它不会在同类里因为没有名字而感到自卑么?”
梁空将脱下的外套环过她的腰,两头袖子一拽,她倏地踉跄一步到他跟前,差点撞到他,他垂眼系结,脸上露出痞气十足的一个笑:“你操心的可真多。”
夜晚的泊区,水雾渐重,劈浪开来一台白色游艇。
有船工纳罕这么晚还有人出海,俱乐部的工作人员结束检查工作说,这位老板刚回国,打算出海两天倒时差,之后可能要办游艇趴,还有的忙。
船工一看游艇铭牌:“嚯,这名字真雅。”
第二章
“之前老说忙,现在晚宴也办了,总有时间答应我的约会了吧?”
骆悦人用拿咖啡的动作,不着痕迹避开林绍元想来碰她的手。
纸杯温热,她微笑说:“谢谢你送咖啡给大家喝。”
林绍元将落空的手搭在拍摄现场的藤椅上:“我可是不是送给大家的。”
林绍元的身份,哪怕是背后翻白眼的佩达,当面也要赔笑喊一句林少爷。
一旁的女模特朝这边举了举咖啡杯,很上道地接话:“悦人,沾你的光哦。”
晚宴当天,尚能仗着人多热闹躲一躲,可他堵到杂志 来,骆悦人除了硬着头皮应付别无他法,听到同事们的调侃,只能敷衍笑笑。
换旁人,这份不识抬举,早叫林绍元厌了,但他仍有耐心收起平日做派,嬉皮笑脸地哄她。
他说真是缘分,他前天搁朋友那儿见了一游艇,多巧不巧,跟骆悦人的名字一模一样。
过两天,这游艇办趴。
“你说你是不是得跟我去玩一趟?”
骆悦人讶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样?”
“嗯,悦人 。”
林绍元作势去拿手机,歪着身子,手一碰到兜,恍然停住:“啧,忘拍照片了,你去了就知道,真叫悦人 ,特气派一游艇。”
骆悦人问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林绍元笑着一拍手,叹跟骆悦人有默契:“哎!我还真打听了!这不是心里一直想着你么,好像是说,悦人就是招人喜欢的意思。”
他手肘支在圆桌上,拇指在唇边来回摩挲,眼里吊着直白笑意,睨着认真工作的骆悦人说:“这名字好啊,是招人喜欢。”
在此之前,林绍元已经约过骆悦人多次,她总拿工作忙作借口也挡不了几回。
金九银十,一贯是时尚圈的重头戏。
杂志 通宵达旦的选题会跟着实时风向一动再动。
原本定了内刊拍摄的男小生被曝光私生活不检点,人设崩塌,现在不得不将其从“时尚新风”的板块里剔除,约摄影师执行planb,换成最中规中矩的国模群像。
今年初,杂志 从朝海路搬至观棠新站附近,拍摄地离得远,骆悦人拿着刚出的片子,从影棚回来,敲了敲主编办公室的门。
片子没大问题。
密斯董一边应付电话,一边抽空看两眼骆悦人手里的平板,敲了两张重点图。
她没摆手示意出去,骆悦人就一直在旁等到这通电话结束。
几分 交笑纹随着通话结束褪去,密斯董妆容精致的面孔看不出实际年纪,恢复时尚女魔头一惯的砭骨表情,手指点桌面,叫骆悦人给她准备一杯咖啡。
骆悦人收起平板说好。
刚要走,身后传来声音。
“给你自己也准备一杯。”
骆悦人回头,正好目睹她推眼镜、揉了揉鼻骨的动作,腕间的细表和手环相撞,金属声音比咖啡更叫人清醒。
“不喜欢很正常,有几个人是喜欢工作的?”密斯董并不看骆悦人,不分心地翻页过文件,签完字,利落撂到桌前。
“叫法务尽快过合同——电视台的综艺二期马上就要开,新签的几个模特都会去,夏琳忙不过来,你和她一起去跟。”
骆悦人拿起文件夹:“好的。”
她知道这是提醒。
林绍元跟工作一样,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尤其是在现在的合作关头。
林绍元说的游艇趴在周日。
时隔几天,骆悦人又回到屿铂湾。
白天的屿铂湾少了些奢靡气,路面干净平阔,极具艺术感的空间结构与园艺设计交相辉映,像个度假胜地。
接驳车一路行至见海,浮板道上的人比那晚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绍元说的那位船主办趴的缘故。
秋风和缓。
日光下,细浪浮动如金箔翻涌,内舱传来开香槟的欢呼。
林绍元望向身边一袭红裙的骆悦人,这姑娘肩线平直,脖颈修长白皙,穿露肩的裙装,即使不卖弄风情也格外引人注目。
“在看什么?”
骆悦人回神,摇头后牵起一点笑:“没什么。”
这游艇看着很眼熟。
但她只坐过一次梁空的游艇,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所有游艇的内饰格局都类似,这点眼熟并不能代表什么。
骆悦人忍不住问林绍元:“这个船主叫什么名字啊?”
“着急什么,都是我朋友,你以后有机会认识。”
对于林绍元时不时的暧昧发言,看在他举止还不算逾矩的份上,骆悦人选择暂时先忍,并在心里默念三遍“这是工作”,告慰自己并不算强大的 畜心脏。
林绍元很快被朋友喊走,骆悦人乐得轻松,只听牌桌边那几个男人说什么电话打不通,没人敢去喊。
服务生穿的是游艇俱乐部的工作服,黑马甲,别英文铭卡,骆悦人在对方手里的木质托盘上放下酒杯,问洗手间在哪里。
服务生告诉她要过悬梯去二楼,除了起居室的门需要指纹密码,其他门她都可以打开试试,其中有一间是客用卫生间。
道过谢,骆悦人往二楼走去。
那股刚上游艇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尤其是这个暗红色特殊玻璃材质的几何悬梯,迈一阶局促,迈两阶费劲,和记忆里一样难走。
从卫生间出来,骆悦人走到楼梯口。
笑语喧阗,不时从内舱传来。
她遽然驻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后,又从幽长走道折回去。
停在起居室门口。
门锁的密码屏处于睡眠状态,大概每隔三秒,会有一道极具科技感的蓝光顺着矩形边框巡回一圈,示意指纹感应的位置。
骆悦人莫名的紧张忐忑。
那道蓝光不知走了多少圈,荒谬退意和急迫好奇反复对峙后,将她定在这扇门前,最后她屈从第一念的鬼使神差——如果是过去那艘没有名字的游艇,如果指纹这么多年都没有删改。
如果如果。
她是不是可以打开这扇十八岁第一次外宿的门?
摹着裸粉透明指甲的细白手指,缓缓靠近黑色的金属门把,迫近感仿佛把分秒流速都压得漫长。
暗缄的屏幕,触之生寒,却极灵敏地感应到她指纹表层的薄弱温度,“叮”的一下轻响后,重重精密转动的金属声,仿佛某个老旧秘密剥落层层锈迹。
“哒——”
门,朝里弹开一指光隙。
骆悦人双瞳放大,惊得朝后退了半步,细细鞋跟轻晃。
与此同时,门里和楼道各有一道男声闯进她的怔思。
“谁?”
低哑音质由昏昧的封闭空间传来,慵沉契合。
那声音,并不足以让林绍元也听到,他只是看着骆悦人疑道:“上个厕所怎么这么久?”
骆悦人目光从空着缝隙的门上仓皇逃走,一时没说出来话。
林绍元也看那门,在他的角度,他并不能看到门已经开了,他将目光移回神情不自然的骆悦人身上。
尽头是二楼露台,炽白天光朦朦团在她纤细身影之后,衬她一身山茶花般的纯净艳色,就连呆愣窘迫,也显得漂亮。
“宝贝儿,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人吗?做人不能太贪心。”
骆悦人听得懂曲解,顿觉尴尬。
站得近,她能听见里头窸窣懒散的穿衣声,于是快步下了楼。
大概因为刚刚唐突了佳人,林绍元跟着骆悦人到甲板上,语气讨好,同她透露电视台的那档综艺台本安排,已属于机密范畴。
但骆悦人心不在焉。
她在想,她多久没见过梁空了?离她那次去洛杉矶找他,好像有五年,那为什么他的游艇……
林绍元横进来的声音,突兀打断她的神游——
“刚刚不是问船主是谁么?”
她目光甫一在现实落焦,林绍元就朝二楼露台抬抬下巴,示意她看,然后自己高举香槟杯,先大声打起招呼来。
那句梁二少,几乎跟骆悦人倏然回头的动作同步。
积雨久晴的天,蓝得澄明。
因有人喂食,附近有几只白鸥在飞,啁鸣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乏得厉害。
她保持仰头姿态,头发被风吹乱,忘了伸手去拨。
她看见了梁空。
他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袖薄衫,衣摆鼓风,肩膀很宽,一身纸醉金迷里淌过的倦懒,身形微躬,俯在栏杆上,身边围着的莺莺燕燕争先恐后接他的玩笑——他问刚刚谁动他房门了。
她们便笑说动房门有什么意思,要动就动心门。
琥珀色的墨镜屏住眼底的情绪,叫人只能看到他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称不上笑的轻慢弧度。
他是从声色里玩过来的,这点没意思的招,连痛痒都算不上。
一旁有酒递过来,他没喝,拿在手里晃着,透明的香槟色调荡出一圈小气泡,滋滋附着于杯壁上。
听见甲板上那句殷勤响亮的梁二少,他手腕松松搭着栏杆,垂眼下去,不经心地一瞥。
不偏不倚,撞进一道软净视线里。
她正看着他。
那张向阳面孔,布着光,白皙得有些明度过曝。
几缕发丝由风巡回,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像是被日光刺到,又像是没认出来他来。
几秒对视,梁空隔着墨镜,先一步挪开目光,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身边有女人笑盈盈递上杯子,得他心不在焉地赏光一碰,四周便有更多人凑来。
低度的酒精没什么劲,甜得突兀,梁空朝后勾勾手指,叫人拿杯加冰威士忌来。
余光里——
刚刚喊他梁二少的男人,脱了外套给骆悦人披上,很有男友的体贴。
酒到手,方形冰块浮出一角。
他轻转酒线,把玩着,朝下睇了眼,那道红色身影已经背过去,发梢快及腰线。
日光穿过她的发丝,还是过去那种自然的栗棕色,穿寡淡校服,折起的宽松袖口,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细伶手腕,挽耳边的发,会叫人担心她是不是营养不良。
骆悦人察觉肩上的重量,回过身。
林绍元已经自作主张替她披上外套,拢着薄西装的两襟说:“刚刚看你有点发抖,海上气温低,有点冷吧。”
隐隐约约感知到后背有一道灼烫视线,但她没有再回头去确认。
刚刚梁空只淡淡扫过她一眼,就与旁边的女人碰杯喝酒,好像并没有认出她。
多年没见,他不认得她,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第三章
游艇宴一直到入夜,屿铂湾远看璀璨无比,夜海薄雾,灯岸浮星,当得起钻石港湾的美誉。
那群漂亮姑娘个个都是职业制造热闹的高手,玩得花样百出,又赏心悦目。
骆悦人试图去共鸣,要是有天自己钱多到烧都烧不完,喊一帮腹肌帅哥穿泳装,挨个跳下去夜泳嬉闹。
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梁空人不在这儿,虽然这一天他们可以用毫无交集形容,但脱离彼此的视线范围,仍然让骆悦人感觉轻松。
吹了会儿风,她准备回内舱,在过道被人堵住。
——刚刚跟林绍元和梁空打过牌的某二代。
骆悦人记不住名字,但有点印象,这人叼烟发牌时不时觑她,眯眼斜唇,流里流气。
这点骆悦人倒没记错。
“林绍元一个月给你多少?”
他眉毛挑起,说话间嘴鼻里的香烟气直往人脸上扑,见到骆悦人撇开头,低呛了两声,他非但没拉开距离,反倒兴致颇浓地逼近,笑起来,“我加价,你今晚……”
话刚说到这儿,旁边窗户“哗啦”一声被拉开,有个男人探头望过来,高声打断。
“你搁这儿猫着,梁空找你,没听见?快点啊!你那点儿破买卖还想不想要了?”
要紧事当头,他一边笑嘻嘻应着声,一边丢了手上烟头,踩两下,疾步走了。
等她进去,里头声音挺闹,立体环绕的音效放着英文歌,几个男人正在吧台区聊天,清吧一样的灯光氛围,调酒师沉默敬业地抛瓶削冰。
梁空听刚刚那人殷勤说着某个缺投资盘活的项目,手指勾着盖子,一下下甩合着金属打火机,速度过快时,橘蓝火焰仿佛脱离喷口,炽芒游弋,像指环绕在他手上,脸上表情十分冷淡,时不时给个眼神,或是不轻不重“嗯”一声,显示他还有耐心听你废话。
但他耐心剩多少,得自个揣摩。
“你不跟她们去玩儿?”林绍元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骆悦人回头,见他半身衣服都湿了,不知道刚刚跟谁玩过。
对话声吸引那几个男人的视线,梁空也往骆悦人那儿搁了一眼,但也就轻飘飘的一下,很快便视若无物地收回。
或许是因为不记得了。
或许懒得叙旧,就当不记得了。
骆悦人都能理解,毕竟,她既没当过什么正经女友,也不是他的重要朋友。
他们过去那种非正常的恋爱关系,连说都说不清楚,散了就散了。
就像你偶遇一只小猫,心血来潮觉得挺有意思的,发善心给猫买火腿肠,撸它的脑袋,逗它玩,这一时喜欢不假,猫也感受得到。
但下次你再路过,那猫不该再扑上来讨你的优待。
这叫知趣。
人更应该如此。
表妹璐璐回永明巷的时候,骆悦人刚忙完工作,煮了份宵夜从厨房出来,猪油渣米线端来吊灯下,热雾直往上冒,香气有形。
“老天爷,看你吃宵夜真是拉仇恨。”
璐璐吞了吞口水后不敢再多看,她转去打量骆悦人一尺七的腰,遂又往上挪眼。
“腰细还有胸,狂吃不长肉,你的脂肪是怎么做到这么听话的?比尔盖茨蝉联世界首富,我没羡慕,咱尊重世界参差,看你天天吃宵夜,我绷不住了呀。”
染发纹身的表妹,小骆悦人两岁,美院在读,是家里叛逆第一人。
大概是动静互补,骆悦人一直跟她关系很好。
璐璐跟她打听之前男小生杂志内刊被换的事儿,愔愔说起在宿舍听来的小道消息,貌似是因为得罪了某圈内太子爷,手上几个代言快掉完了。
圈内太子爷这高帽听着唬人,八卦媒体封过的,也不下一只手的数。
骆悦人猜了一个。
璐璐没忍住从她碗里捞了一口米线解馋,含糊嚼着说:“不是,那些抛头露面的都不够格!”
抽纸擦了擦嘴,璐璐眸光郑重,低声 出一个名字来:“高祈,炬力老总的儿子,二十四五岁,长得还很帅,我室友本来塌房哭肿眼,看到高祈照片后直呼做梦文学,哈哈哈不愧是一生花心的美院女人。”
“高祈?就是这两天的事吗?闹得很大吗?”
“对啊,”璐璐打趣,“姐姐,你不上 吗?”
在杂志 工作虽然少不了要接触娱乐圈,但大多是主流消息,这种连人名都要用某太子爷代替的无锤八卦,并没有什么预知渠道。
一筷子米线已经在嘴边搁置完热气,骆悦人慢吞吞吸溜,心下恍然。
怪不得那天在游艇上没看见高祈。
高祈是梁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她对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爱玩又会玩,往群里随便扔个夜场定位,能来一个连的人捧场。
他们那样的男人,十几岁就开始命犯桃花,但凡会玩肯玩,就要升level,到命里泛滥桃花的程度。
pioneer三月刊的惯例是双姝争艳,今年封面之一是个选秀出道的古偶小花旦,现在走人间富贵花的路子,时尚资源也好,高定不愁借。
骆悦人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不穿高定,穿jk,一边当高祈的女朋友,一边在女团当划水忙内。
当时骆悦人的同桌很喜欢她们那个团的主舞,她还送了骆悦人一沓签名照。
聊八卦的声音引来夜起的舅妈,放往常少不了不满,今晚她耷拉脸色下楼,看见亲女儿,便收了脾气,只批评了璐璐回家从来不提前打招呼,就叫她们早点睡。
往楼上没走两步,舅妈又从楼梯那探出脑袋。
“悦人啊,这次周末相亲的事你要上心呐,别又像之前几回,随随便便见了就说不合适,感情那都是相处出来的,多见见自然就……”
“合适”二字舅妈没来得及脱口,被璐璐翻白眼怼回去:“你烦不烦啊,大晚上跟人聊这个,你睡觉去吧。”
等人一走,璐璐斜眉咧嘴地啧啧道:“就这环境,你还住得下去?赶紧搬走吧,你爸给你买了房子你就住啊,你管他怎么跟姑姑离婚的。”
骆悦人一眼看穿:“你是想我搬走了,你也不回来了,去我那儿住是吧?”
璐璐嘿嘿一笑,靠过来跟她贴贴。
吃完面,骆悦人端碗去厨房涮洗。
想到周末相亲,住一个屋檐下的强势长辈打着照拂的名头安排这种事,的确没法拒绝。
她是该搬出去了,但不是最近。
璐璐问:“最近怎么了?工作忙?”
“工作一直都忙。”擦了手,骆悦人拿起手机,点开购物软件看 购的泡脚盆和中药包什么时候到。
“这两天一直阴天下雨,外婆睡眠不好,家里要是有变动,她一操心,更睡不好了。”
璐璐扑过来搂她,嘴里哎呦地说着:“这么一个人美心善还孝顺的仙女,以后要便宜谁啊,给我当老婆吧。”
手感太好,璐璐没忍住捏了捏她腰,靠在她肩上撒娇说:“香香软软的,爱死了,今晚我想跟你睡。”
骆悦人怕痒,笑着扭腰说好,随即又严肃几分声明:“不过不许熬夜太晚,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行,明天开我大摩托送你去上班!”
关了楼下的灯,姐妹俩挽手上楼。
骆悦人笑着说拒绝大摩托,璐璐说巨拉风,推着骆悦人的肩进房间,说她从来都没坐过大摩托,可以体验一下。
骆悦人将床头的香薰灯关掉。
潮湿雨季的花木香气,似一树白色的桔子花沾着夜露,密密待放。
她簇在熄光的琉璃灯罩前收拾零碎物品,方便璐璐待会儿给手机充电。
天青色的香砖降温后慢慢凝固成油膏状,间浮几粒香料颗粒,很合衬“夏空”这个名字。当时逛手工展,就是看到这套香砖的名字特别,骆悦人才盲买回来的。
“我坐过摩托的。”
璐璐洗澡出来,揉湿发,拿吹风机一阵狂吹:“什么摩托?小绵羊可不算摩托啊。”
想起上回旅游,跟璐璐借民宿主人的小绵羊差点翻沟里,骆悦人噗的一声笑:“才不是,好像是川什么什么黑武士。”
呼呼风声乍一停,璐璐两眼放光:“川崎吗!我的梦中情摩!”
“好像是,我不记得了。”
“那肯定很刺激吧?谁带你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骆悦人想想说:“开的很慢。”
因为她好奇又胆小。
为防止璐璐继续八卦,骆悦人敷衍说:“……就一个高中同学。”
不料璐璐嗅觉敏锐,脑补能力也超强,暧昧笑着凑过来:“男同学吧?高中就玩重型机车啊?哇,好酷。”
不知怎么说到了青春期叛逆。
璐璐好奇道:“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你看着一点都不叛逆,一直都是乖乖女。”
灯光熄灭的房间乍然陷入黑暗,骆悦人看着阒静的天花板上划过一线窗缝里的光亮,应该是夜车驶进巷子里的远光灯,倏然而逝。
鸣笛声远远传来,几分空促。
“偷偷叛逆过……”
璐璐侧过来,手臂撑起上半身,声音带着笑:“玩玩就腻了是吧?乖乖女基因真强大。”
腻了么?
好像不是,一直都很开心来着。
“带我玩的那个人,他后来出国了。”
“那你可以交新朋友啊。”
澜城过了白露,草木在夜里会凝上一片水汽。
她的声线,也似细长的草尖覆了潮湿重量,将话音往下坠。
往寂然夜色里轻轻地沉。
“我后来,好像再也没有遇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声明:本站部分文章及图片源自用户投稿,如本站任何资料有侵权请您尽早请联系jinwei@zod.com.cn进行处理,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