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江湖上的那种英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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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保志

回望江湖，我有一种英雄气。

两千年前，秦始皇东游，一个叫项羽的小子看着赢政浩浩荡荡的车仗，曾不屑地对他的叔叔项梁说：“彼可取而代之！”我以为这就是英雄气。

但三百年后，另一个叫阮籍的小子却发出了另一番感叹：“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就是江湖。

在江湖上行走，最根本的就是要有英雄气。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看中的正是英雄气。

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气薄云天，也可谓英雄气。

关羽武艺高强吧，但关羽并不吆喝自己有多么高强，不怒而自威；关羽讲义气吧，但关羽并不把义气整天挂在嘴上，大音而希声；关羽重情义吧，当然重情义，但关羽封金挂印，一个子儿也不欠你曹操，无懈可击。曹孟德望着远去的烟尘，无计可施，肠子都绞到一块去了。

江湖上总是有这么多唏嘘。我也思忖，像关羽这样的偶像，不知道要倾倒多少美女。他一边读书，外表冷峻，而内心狂热；他一边看护大嫂二嫂，大刀把门，寸步不离。灯光下的关爷，杏眼红须，气宇轩昂，这样的纯爷们儿，哪个美女不倾心！

你是说他长得帅是吧？那你说对了。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像是太阳的光芒，温暖而不可拒绝。任何一个想要在江湖上行走人，都不得不首先要想到关羽。

江湖就是一个舞台。行走在江湖，要想保持姿式好看，首先要有点看家本领。关云长能够傲然雄立于三国，如果没有温酒斩华雄的那点本领，断然不会让人肃然起敬。但如果仅仅保存“三把刀”那点本领，充其量也不过一介武夫。我想说的是，江湖的本质主要就是修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想起关羽曾说过的一句话：“玉可碎而不毁其白，竹可焚而不损其节。”

这就是修养。

关羽身上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忠”和“义”，这是修养的重要内容，但这两者又有本质的不同。

“忠”更多地体现一种从属关系，是“你要我怎样怎样，我就应该怎样怎样”，由上而下，由外而内，从思想上至少在行为上都要与特指关系保持一致，而个人需要自觉接受约束；

“义”则是一种自我修养，是“这事情本来就应该怎样怎样，所以我就应该怎样怎样”，没有特指的对象，是由内而外的道德修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体现了 会正义。

如果说前者是契约精神，体现了诚信原则，那么后者就是江湖义气，体现了维护共同价值观念的责任。

老年人常说，“话落地，一口气，那就不能再收回去了”，这就是说，大人说话要算数。说话算数就是江湖义气。如果说话不算数，谁还拜把子兄弟干嘛！梁山上的“聚义厅”，好汉们一个个把头磕得贼响，都还不是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就是共同的价值观念。春秋五霸，一个个高举义旗，不是要求你必须忠诚于我，而是要求大家共同维护共同的价值观念、共同的理想追求。

现在人们见面习惯于称兄道弟，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兄弟有福可以尽享，兄弟若有难，我看你还往哪里跑！既然是兄弟，这等同于“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道理一个样，否则，你就不义了。不义了，你就是狗肉朋友了。

所以，我又从地上爬起来。我觉得关羽就是“忠”和“义”的化身。甚至“义”的成分远大于“忠”的成分。若仅仅是尽忠，刘备只需要黄忠和马超就行了，不需要关羽太卖命。黄忠和马超，也是五虎上将，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这对刘备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一旦有了“义”，情况就不同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盟誓在先，关羽荆州被害，刘备以举国之力，挥师东伐，体现的就是“义”，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关羽 仇。古文上讲：“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用白话文翻译过来就是：“我们俩是兄弟，你有难了，我必为你 仇。”于是挥师杀来，“刘”字大旗于空中猎猎作响。

刘备能对关羽如此搏命，那还不是因为关羽以前也如此搏命。我看千里走单骑并不是关羽想走就随便走的，一因一果的关系，用江湖上的一句行话说：“你在江湖上走得久了，有些账总是要还的。”对比黄忠、马超和关羽不同的命运，我现在又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所谓“忠”，就是收买和雇佣，所谓“义”，就是责任和担当。尽忠是本分，赴义则是守护。

往事越千年，弹指一挥间，历史的风雨依旧刮在长江渡口，我仿佛又看见三江口关云长单刀赴会。只见他拨开云雾，看一眼远方的营帐，说：“周仓，拿刀来！”三军皆言：“拿刀来! 拿刀来!”不绝于耳。

有人说，单刀赴会，哪来的三军？我说，这是江湖，你不懂。诺大的一个江湖，你又如何能懂！诺大的一个江湖，如果没有忠和义，就像屎壳郎掉进粪坑里，虽然很甜蜜，但终究是屎。

我读《三国演义》，我觉得三国就是一个江湖。能在三国这个江湖上纵横，那已是数一数二的英雄了。曹孟德曾经指着孙权说，生子当如“生猪毛”，说明孙权是英雄。曹孟德也曾对刘备说过，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不巧的是，这时天上响一个炸雷，刘备假装筷子掉到地上了，慌忙去捡，仅凭这一点，刘备就配得上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我前边说过，在江湖上行走，总是要有一些英雄气的。我今天不再重点谈刘备，我只想说说吕布。

吕布在我的读史过程中印象一直不好。这个“一直”恐怕也有三、五几十年了吧。但在近年，我突然觉得吕布可爱起来，这不是因为他比我长得帅，而是因为在他身上有许多英雄气，这是我无法做到的。

小人书里，吕布总是威风凌凌，手持一杆方天化戟，跨下一匹赤免马，忙里忙外，浑身上下充满着英雄气。大人们告诉我说，吕布不讲诚信，不可深交。我倒是想深交，可刘备不答应。白门楼上，刘备说一句：“明公可忘了丁原、董卓乎？”算是点了吕布的死穴，于是曹操吩咐属下用绳索勒住吕布的勃子，活活要了英雄的性命。

说吕布是英雄，首先是人家武艺要得，在三国，没有第二，只有第一。刘关张“三英战吕布”，不分胜负，足以说明他是个英雄。当年刘备和袁术的大将纪灵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吕布把双方请到自己的军中大帐，他说了一句：“我把我手中的方天化戟立于辕门之外，也就一百五十步开外，我射一箭，射中了，你们就撤兵，谁不撤，我就和谁打。”这不明摆着拉偏架嘛，谁不知道吕布箭法了得！果不出其然，吕布一箭射去，正中方天化戟刃尖，于是双方罢兵。

江湖上讲的是信用。吕布言外之义，我说话算数，你们也要算数，大家都不能坏了江湖上的规矩。谁坏了，谁就要为此买单。

在这场争斗中，刘备本来是处于下风的，但英雄吕布喜欢刘备，就干了他亲家袁术一票。但最终，刘备的那一句话还是要了他的小命。从这一点讲，刘备就不太地道。江湖本来险恶，这也不能全怪刘备。

吕布押向刑场的时候破口大骂：“大耳贼，吾恨不能食尔肉!”想当年，刘备徐州失守，吕布赏他小沛屯兵，并把家眷送还，且秋毫无犯，这也够爷们的了，可最终还是没有打动刘备那颗冰冷的心。

也有人分析说，刘备已摸准曹操的心思，知道曹操必杀吕布无疑。曹操问他该不该杀?他若说不该，显得他没有英雄的水平,会让曹操小瞧，甚至也会让多疑的曹操怀疑他和吕布有什么勾当。吕布反正是死，不如说该杀，虽然挨了吕布的骂，但却规避了来自曹操的风险，两害相生取其轻，这是明智的选择。

曹操丢过来一把刀，明摆着是让刘备做恶人。接，伤手；不接，伤脑袋。“脑袋”到底比“手”宝贝，还是接吧！于是我听到“好人”曹操在一旁偷笑。

曹操和刘备，你懂我的心，我也懂你的心，惺惺相惜，唯吕布不懂，这就是江湖。

可吕布为什么不骂曹操呢？江湖上说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输给你了，我就要接受你的惩罚，愿杀愿剐，随便你吧!这就是英雄气。

吕布不曾败给过刘备，且又有恩于刘备，今天刘备不仅见死不救，还压下了吕布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吕布不骂他又能骂谁呢？或许，刘备知道吕布是个英雄，一旦放虎归山为曹操所用，今后对自己必然后患无穷，不如借今日曹操之刀来杀吕布，以绝后患。刘备或许已看出曹操在勒杀吕布问题上的犹豫。为了将来的事业，趁机谗杀吕布，可以防止曹操力量进一步做大，何乐而不为呢！

行文至此，我突然呆坐在桌前，因为我已不知道到底是曹操厉害、还是刘备厉害了？如果说刘备厉害，他为什么又害怕吕布呢？如果说吕布厉害，那他为什么又会被曹操捉住呢？

这就是江湖吧！热热闹闹是表象，分分合合是过场。无论是谁，都要走马灯一样，你方唱吧，我又登场，并行不息的，要么永垂不朽，要么遗臭万年。

唯吕布不朽的是，他征战一生，始终都没有丢下过老婆，哪怕是在生死存亡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会把妻儿绑在身后，想要从徐州城下突围，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很难做到的。可惜那洪水太大了，也可怜他太累了，几天几夜征战没有顾上睡觉，他只不过坐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就被人绑住了。一世的英雄，不曾败给过一个敌手，却这样被几个喽罗断送了性命，这也是江湖的残忍。

你再听听刘备是怎么说的，“兄弟乃手足，手足连心；女人乃衣服，弃之不惜”。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为了兄弟，他可以输掉身家性命，但对于几房太太，要么丢三拉四，要么弃之不管，不信你问孙夫人去。天下美女成千上万，刘备最后却找了个寡妇立为皇后，可见他对女人真没有什么更高的道德要求，正如他说，要扔也就真扔了。是扔在江里，还是扔在湖里，皆如他所愿。烟波江里，我们看不见红尘一骑的爱恋，也看不见倾城倾国的端详。烟波浩淼，我又如何能看得见江水滔滔！

我也曾寻思，江湖上最高的境界应当是对敌手的敬畏。东北联军抗日名将杨靖宇被日军剖尸后，胃里只有棉花和树皮。冰天雪地，这么多天，被那么多叛徒出卖追杀，辗转了那么多个山头，我想采访他一下：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杨靖宇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们了，我们只知道那是信念、精神和意志的坚守，所以才能让日军萧然起敬。

中日甲午海战前夕，我大清的北洋舰队貌似强大，但炮塔上满是晾晒的衣物，且长期不训练，纪律松驰，这样的舰队是得不到对手尊敬的，所以日军才敢来打。结果我就不用说了，清朝军队被打得满地找不到牙。我因此知道，要想在江湖上混，没有点真本领，那吃亏可就大了。

老祖宗孙子曾说过，要想在江湖上混出名堂，那就要知己知彼，百战不怠。我观察，乐观的冒进、悲观的退缩，如果没有深入的了解，都会糟糕得一塌糊涂。我这次去日本，我一说去日本，肯定有人张口就骂，白眼一看，我就像汉奸；如果我再说我不仅去了日本，而且还买了日本东西，那些人一定破口大骂，白眼再一看，我给别人造军舰去了，简直就是卖国贼。骂和被骂，这都是江湖，我不生气。可我想说的是，你了解日本吗？你仅仅依靠一厢情愿的国骂就能战胜日本吗？你如果再把头蒙起来瞎喊瞎叫，小心我打你的头。

在江湖上混，你想要超越对手，你必须首先要了解对手。我这次去日本，我发现日本人做事非常严谨认真，自律很严，讲究集体观念，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人和人之间都是笑容。日本人大多具有匠人精神，生产的东西都非常精密，追求完美，精益求精，处处体现着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成功的创业管理理念。日本的公共场所非常干净，大街上很少看到有垃圾桶，也很少看到有垃圾，大家都能自觉把垃圾带回家后再分类处理。

有人说，在日本你找不到一张假币，这是真的，日本是一个讲诚信的 会。在日本，你可以放心地吃，而不用担心食物会有问题。任何一个房间的水龙头，左拧是热水，右拧是冷水，热水你尽管洗，冷水你尽管喝，绝不会有问题。中日对比，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许多方面的发展差距还是很巨大的。这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一心学习、一心向上、一直努力的结果。

有人还说，日本贪婪成性，对外野蛮征伐，在近代史上对亚州人民犯下滔天罪行。但也有人说，日本是岛国，资源匮乏，对资源的掠夺是其本性。而我说，日本人是刀与菊的综合性格，对内是菊，安静而平和；对外是刀，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充分体现了江湖的温情与险恶。想当年，我们汉武大帝、我们大清圣祖，外王而内圣，也蛮够江湖的。

我们应当学习日本民族菊的品性，而又要防犯其刀的破坏性。日本是一个愿打认输的民族，只要你比它强大，它就会服你。想我大唐，不怕你不来朝。我比你强大，你一定会来朝。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老祖宗孙子倡议的江湖最高境界。

如果我们处于落后境地仍旧不学习、不思考、不克服、不纠正、不发展、不进步，还拿义和团那一套来对付强大的敌手，到时候吃亏的还会是我们。不是危言耸听啊！如果你连日本是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一开口就骂，就像三国里陈琳骂曹操，痛快倒是痛快，看我最后不捣你的老巢，只把你打到乌桓去。

令人欣慰的是，在日本敌视中国的阵营并非铁板一块，热爱中国、热爱和平的日本人也有很多，他们非常赞成中日友好往来。日本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都好，至少地铁不如我们的亮丽，新干线不如我们的平稳，日本的美女也不如我们的漂亮。我回来一看，哇！美女怎么都在我们广州啊。对了，我从日本又买回了很多中国货，中国若不好，中国货为什么会出口到日本？我为什么又要买中国货，还不是因为中国货好呗！此一时，彼一时，这就是江湖。我不提倡妄自菲薄，只要我们坚持学习，江湖最终还会是我们的。

喝酒也有江湖。一个酒桌就是一个江湖。一开始，你不知谁能喝谁不能喝，你只是观察、听说。但很快，酒桌上每个人的酒量就能分出三六九等。若是单打独斗，武功第一的自然就可以傲视群雄，但酒友们不愿意，他们会自觉组成不同的喝酒集团来和你缠斗。一个酒桌中，合纵联横，前后左右，忽敌忽友，混战程度比三国还要三国。

但喝酒也应该有英雄气，酒具的大小倒在其次，关键是你要拿出敢打、能拼的气度。你往那里一坐，说：“拿酒来，上大杯！”就像关羽说：“周仓，拿刀来！”这中间的英雄气，也是气干云宵。所谓“三碗通大道，八斗合自然”，杀到眼红处，就像张飞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

喝酒的英雄，我自甘李白之后。且听他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谁会有这样的气度？那些被皇帝召见的臣子，临了这样的机会，巴不得把自己喝死，以表忠心。我又听见李白说：“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在江湖上留名，至少要有些豪气和情怀。

江湖上有一句名言：你离开江湖已经很久了，但江湖上还留有你的传说。这句话用在情场上也很贴切。从古至今，我们能记住的依旧是那些耿耿不灭的爱情，陈阿娇也好，唐明皇也好，陆放翁也好，徐志摩也好，我们挂念的始终是他们感天动地的爱情。风月场上，你如果不对自己狠点，那么，你心仪的美人就可能会成为别人的新娘，不出三月，她又会变成别人的亲娘。所以，在爱情的较量中，你必须要有英雄气，像一个公蜘蛛，敢于向母蜘蛛靠近，大义凛然，哪怕被她吃掉，那也是值得的。据说飞蛾扑火，好多都是因为爱情。这样的恋爱方式，我过去是不支持，现在是不赞成。

我现在经常会在楼顶上散步。站在高处，我一下子就有了英雄气。杜甫说，“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下”，我因此可以想到很远。往上看，九天揽月，我因此想到了嫦娥；往前看，万里山河，我又想起了杨玉环；再往脚下看，一双破鞋，走了无数路，拐了无数弯，沆沆洼洼，不知道还有多少险滩。我想站在时空的交汇点向远方的背影呼喊：“大妹子，你是不是貂婵？”那人不语，哭一声:“吕相公!你在哪一个江湖？”然后一头扎进历史的尘埃中。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到，二十年前，我行走在江湖，我说要有英雄气。二十年后，我行进在江湖的边缘，我依旧说要有英雄气。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听见一声屁，噗噗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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