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炼

记忆中的乡村 已是翻天覆地

一夜的雨。接着,又是一夜的雨。然后是白天时出时收的阳光。

有过17年农村生活经验的我,可以说是熟悉农村的,但对脱贫攻坚却很陌生。尽管翻山垴,越沟壑,走进村庄,走进贫困户,但是对乡村的贫穷仍心存疑问,那种疑问很复杂,既有梁鸿在《中国在梁庄》里那样的悲伤: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面?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它包含多少历史的矛盾与错误?包含着多少个生命的痛苦与呼唤?也有对国家如此大规模,如此地毯式,如此大投入,如此举全国之力,打这一场脱贫攻坚战的不解。因为之前我知道在经济学上有个涓滴理论,大概意思是,解决贫困问题主要依赖于 会经济的持续发展,即使没有政策干预, 会经济发展产生的滴漏效应也会影响到贫困阶层,从而使 会的贫困问题随之自然解决。

20年前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往返于太原与长治之间,无论坐火车还是汽车,途中总有一段要经过武乡。武乡给我的印象就是公路边槐树林里东一堆西一堆破破烂烂、泥墙浅瓦的杂乱小院,要么就是深沟对面荒坡上那几孔死寂的窑洞。这也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因为武乡1985年就是山西省的35个贫困县之一,1994年列入国家级贫困县,2014年建档立卡贫困人口18787户55088人,贫困发生率30.9%,平均每3个农业人口中就有1个贫困人口。令人欣慰的是,这次乡下之行,完成改变了我的看法。无论是贫困村,还是非贫困村,所到之处都是平整的公路、干净整洁的村容村貌、曾经一筹莫展的贫困户脸上露出了笑容,无论是硬件的基础设施,还是软件的人心与精神,翻天覆地的变化都超出了我的预想。那些光伏产业一年能给村里带来20多万元的收入,那片干果经济林挂果后能够带动每个贫困户增收4000元,对这些我脑子里没有概念,我看到的是差一点儿被我判成死刑、不仅仅是千疮百孔、实际上已经完全陷落衰败的乡村,出现了转机。

从城市到乡村的“90后”

路上,我和晓林聊这场脱贫攻坚战,本乡本土地地道道武乡人的他,总是直言不讳,也推心置腹。聊天中,我们无意间注意到一个群体,一群“90后”,他们有的刚从学校毕业,有的参加工作没几年,但他们都自带锅灶、背起行囊到各式各样的贫困村来从事扶贫工作了。毕竟时代不同了,在过去打仗时十六七岁能扛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二十一二可以当大队长,在单位他们可能是新员工,但在父母那里却还是“掌中宝”“心头肉”的娃娃。可他们还是下来了,从中央、省、市,直接来到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乡村,要完成的却是脱贫任务。我在想,当他们面对那些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老百姓,会是怎样的态度呢?他们能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攻坚战中吗?乡村一直以来只是他们脑海中一个想象的存在,如今他们深入其中,还要日夜相伴,他们能行吗?我突然意识到,这场脱贫攻坚战真的不只是脱贫扶贫那么简单。于是我们设法采访到了其中的两位。

从城市到乡村,离开熟悉,进入陌生,如果是旅游,那会新鲜,但要是工作呢?而她面对的又是一群你费尽口舌也死活听不懂的老人们,会怎么想,心里会有落差吗?尤其自己还是一个高学历的人,会不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带着这些问题,我到丰州镇白家窑村见到了那里的第一书记刘依尘。

刘依尘,南开大学研究生毕业,学历史的。外表上看有点柔弱,说话时总带有一种质疑式的坚硬。她在太原长大,尽管父亲的老家在盂县村里,但也仅限于一年一次的过年回去,因此对农村基本没什么概念。但是作为选调生,来基层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可是来到村里实际感受如何呢?有落差和不适应吗?我问她。

她说多少还是有一点不适应,譬如蚊虫啊、厕所呀,还有村里的狗,好凶。不过这都过去了。至于落差嘛,她调侃着说,那倒没有,毕竟读这么多年书,我怎么也得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你到哪儿其实都是一个干活的。省里、地方、村里,都一样,你不能说你在中央机关,就不能到村里当一名扶贫队员吧!

多么浅显的道理啊,又是那么深刻。可是我们很多人就是不懂。我坐在依尘对面,中间隔着成堆的脱贫攻坚的台账、手册和笔记,她的开朗性格和学历史的背景,让我们讨论的话题越来越深。我们谈到驻村的苦,她说其实没有那么苦,因为大家都一样。她所说的那个“大家”,既包含所有驻村队员,也包含自己驻村的同学们,她说他们私底下有交流,比起云南、贵州一些偏远的地方,自己的条件还算好的!这种用对比的方法来看待“苦”的做法确实让我耳目一新。当我一再追问她真的不感觉苦时,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附近郝家垴有个姑娘那才叫苦呢!那个姑娘有身孕了,而她的老公之前一直在吕梁扶贫,今年7月又到运城开始了“墩苗”计划。两个人都在乡下,见个面都难,怎么能不苦。显然在刘依尘眼里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苦,已经不再是苦了,她心中的苦变成了缺少相爱之人的关照与相守。

刘依尘是2019年8月到白家窑的,工作时间不长。但她说,自己收获了挺多,她甚至说弥补了自己之前人生中比较薄弱的部分。我听不大懂,她解释说,自己以前写稿子总是喜欢从思想、政治什么的角度入手。但听了村党支书给村民讲的课,她就知道不能那样了。老百姓嘛,就是为了生活,一切得从他们的需要出发。在机关写材料时,总是因为文字不接地气挨领导批评,如果现在再让她写就会好多了。接着她提到自己的工作,说尽管自己的原单位每年都给村里投入不少资金,但靠自己的 会资源拉不来项目,她所能做的,就是要把相关的政策落实好。

对此,我提出反对意见。因为政策是硬性的,支、村两委就可以落实,让一个研究生来给村民讲政策,跑腿 销,是浪费。刘依尘就显得有点急,她说,反正我觉得凡事都需要有人去做,空讲道理的人是简单的,真正做事的人才伟大。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大的抱负,没有那么广阔的视角,我只能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譬如给一个村里的老奶奶 销回药费,不管钱多钱少我都很开心。

燃烧青春,为脱贫攻坚添一把火

刘依尘提到的那个姑娘,后来我联系上了。她叫曹慧瑜,北大研究生毕业,也是选调生,祖辈上的二爷爷曹国权,就是《右玉和她的县委书记们》里那个种树模范史来保的原型,父亲改革开放时应征入伍,当了10年兵退伍后,回到家乡,目前也在扶贫一线。她到郝家垴300多个日夜了,这一年多来她有哪些变化呢?我对她进行了电话采访。

曹慧瑜说,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自己已经由一个城里来的“外来户”,变成老乡口中的“亲闺女”了,以前觉得“一切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可能是一句口 ,但如今已经完善为一套完整的实践和思想体系了。

那么她刚到基层时是什么样子的呢?毕竟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我没能当面见到曹慧瑜,但从她的一篇演讲稿中,可以得到一些信息。她在里面写道,她受家庭影响是抱着一颗坚定的初心而来的,可是面对自己步行十几里爬坡上岭走访时吃了闭门羹,自己灰头土脸地往回跑,背后还有野狗追,想想自己夜里上厕所跑掉了鞋都不敢回头去捡的害怕,两条曾经被冻得生疼的腿,她是动摇过的,也问过自己毕竟寒窗二十载,最后跑到山沟沟里来,图了啥?可当她平静下来之后,回想起贫困户家里看到的景象心绪就释然了。

我不知道慧瑜看到了什么,我在武乡西边分水岭乡一个村庄看到过一户人家,昏暗的光线下,绿漆刷过的屋墙已经斑驳不堪,家具用的还是那种如今已经很罕见的扣箱,满屋子看不到一件现代化的电器,一床被褥连整炕的竹席都没能遮住,两个老人坐在炕上,其中一个耳聋还听不见,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地上玩耍,趿拉着少见的塑料凉鞋,他们细瘦的胳膊上沾满灰土,指甲里全是黑泥,尽管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整体搬到新居了,但这就是他们几十年来的生活实景。这可是武乡,是一片“户户住过八路军,家家出过子弟兵”,涌现出边区杀敌英雄关二如,太行神枪手高贵堂,少年英雄李爱民,母子杀敌英雄李贵女、段满青,地雷大王王来法,拥军模范胡春花。为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解放做出过巨大牺牲和贡献的红色土地啊,然而新中国成立都71年了,一些村庄还有一些老百姓仍在贫困线上挣扎,相对于那些贫困户的苦,一个年轻人受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大概也是她真正坚持和坚定要在扶贫一线的原因吧。

和慧瑜交流,她总是不愿意谈工作中面临的困难,她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收获和心得。她说自己不仅对脱贫攻坚有了新的认识,也有了自己成熟的思考。譬如这段扶贫经历,让她找到了自己身上所承载的精神实质,那些精神由抽象转化为具体,驻村扶贫在她看来不是“出发”而是“回家”,她仿佛又回到了“初心”,回到了“起点”。她把自己定义成一个右玉姑娘,家乡的那些人,祖祖辈辈坚持种树,很多长辈的名字如今都刻在纪念碑上。以前自己对“右玉精神”理解不深刻,来到农村后,看到百姓们的困难和艰苦,心里就急,就疼。自己虽然是个女娃娃,身怀六甲,但干起工作来东奔西跑,活力无限,只要看见乡亲们的笑脸,看见他们满意了,自己就有了获得感。因此,她认为能够在这样的历史节点上参与脱贫攻坚事业,是自己的幸运。

慧瑜给我发过一张照片,她站在八路军太行纪念馆前的广场上,两根扎了花的辫子,一件厚厚的军大衣,手里捧着红红的荣誉证书,我不知道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从照片上看,慧瑜是个清秀白净的姑娘,但通过和她电话聊天,能听得出她那股“功成不必在我”的精神气儿,她这个“小右玉”,已经把自己实实在在化作了右玉精神的一个具体载体,一簇“小火苗”,她燃烧自己,燃烧青春,只想为脱贫攻坚添一把火。

慧瑜说,她不是个例,大多数驻村的年轻人都跟她一样。他们走出校园,又回到山西,心里多少都怀有一些理想和抱负。正好,一段扶贫岁月更进一步淬炼升华了他们的思想和精神,让这股精神力量不再虚浮,而是向下而生,变得更加厚重,更加扎实。等扶贫结束,他们回到各自工作岗位,大家可以拿出刚刚到村里时的照片和离开时做一个对比,大家可能脸更黑了,皮肤更糙了,但泥土味浓了,精神气足了,气质更沉稳了,眼神也更坚定了,这就是“初心”的力量吧。

脱贫攻坚,为的是共同奔向小康,在这条路上,大家齐心协力一个都不落下。作为即将成为 会发展主力的生力军——90后,当然不能缺场,也不能怯场。在初看曹慧瑜的演讲稿时,觉得她是一个胆小、爱哭的姑娘,但一番沟通后,才发现其实她有着坚毅的内质。包括刘依尘,她们家庭条件应该都不错,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到农村来工作,会拒绝,会排斥,但通过和她们接触,完全改变了我的看法,她们不仅很快融入了乡村,爱上了乡村,更让平静的乡村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在武乡采访,差不多每个村都能看到像她们这样“90后”娃娃兵的身影。刘依尘和曹慧瑜的故事兴许不够典型,但至少是他们这个群体的缩影。我们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幸,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不幸,但是只有经过历练才能成长。当我写下这些文字,再回想他们那一张张生动的面孔时,真的不会再用单纯和幼稚去形容了。他们原本就有很扎实的书本知识,但下乡驻村,尤其是亲自参与到这场脱贫攻坚战中,无论是对本已萧条的乡村,还是“温室大棚”里长大的他们,都会是一种巨大的收获。就像刘依尘,我曾经当面用非常尖锐的口气问她,如何理解这场脱贫攻坚战,她开始说自己说不好,但她接着又说:其实,有些事在当时看只不过是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但是把它放到整个历史中就不一样了,它很可能推动了历史的进程,说不定还影响到整个人类的发展。就像我们的义务教育一样,不能说因为有些孩子不愿意学习,就放弃推行。事实上又有多少孩子通过义务教育走出了村庄,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我们做事情不能总是习惯于从功利的角度去看,不能因为眼前的暂时,而低估它对未来长远的影响。对我们村来说,我觉得,只要让一个老奶奶能有一个很好的晚年,那就可以了。

一头连着山外一头连着村庄的公路

在武乡那些日子,我经常走在一条条新修的公路上。那些公路,这头连着山外的大公路,是城镇,是市场,那头连着村庄,是家家户户的街门和果园,是他们出行的方便,是他们的致富之道。那些天连日的下雨,让武乡厚实的土地土更红、花更艳、庄稼更绿,就连雉鸡都可以带着自家宝宝不慌不忙地在公路上漫步。遇上雨大泥深,村民们会自发来清理,尽管他们已经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但他们已经不再只是坐在街门口盼望儿孙归来的老人了,因为这几年,村里真的开始有了年轻人,尽管他们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大老远就已经听到他们叫叔叔、大婶、爷爷、奶奶的声音了。

李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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