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猎猎,暴雨滂沱,欲将这昏昏浊世掀翻摧毁。
安临城外,苍俊臣微微弓着身子,一只胳膊挡着脸,透过昏黑雨幕,看着面前厚重的城门。
城门缓缓而开,霎时风停雨住,一阵娇柔的女儿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好似进了销魂蚀骨的极乐之地。
苍俊臣不由得面红耳赤,伸手掩住双耳,声音却化作无数白细娇软的手,攀附纠缠。
门后站着个妖丽娇媚的美人儿,玉骨霜肌、香腮染赤,眼波流转勾人摄魄,舌尖微吐樱唇轻启。
那张脸,竟与他暗自倾慕的池沫儿有九分相似。苍俊臣一时愣在那里,忽意识到不妥,匆忙转过脸去,似有惊雷重鼓击在心头,直打得他目眩头昏。
女子娇笑声声,款款袅袅向他走过来,纤腰慢拧间伴随着口唇间逸出的靡靡之音。
苍俊臣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身子好似被温火烤燎一般,偏偏双脚动弹不得,一张俊脸犹如火烧,心肝儿险险便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
苍俊臣双眼不敢落在她身上,目光乱转之时,看到女子身后雨水汇集成的水面上,映出一个怪物的模样来。
那怪物头颅足有米缸大小,八只黑目下巨口开阖,利齿交错间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泊。
身下是八只高逾楼台的长足,其上布满倒刺尖钩,令人不寒而栗。
苍俊臣有如被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满腔热血登时冷下来。
再看身前,哪里是妖娆的美人儿,分明是一只几丈高的怪物,八目八足,身披黑甲,身后毒刺倒勾,狰狞可怖,辨不出是蛛还是蝎。
怪物脚下是绵延不知尽头的沼泽,油腻乌黑的烂泥里,无数熟悉的面孔浮沉其上。
卖菜的王大婶、制衣的胡娘子、打铁的韩家爷俩,还有衙门里日日谋面的弟兄,此刻都成了双眼圆睁的血葫芦。
满城生灵,声息俱灭。顷刻之间,安乐世绘变作了地狱受难图。
苍俊臣喉头咯咯作响,那怪口中涎液滴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子腐烂的腥臭味。
避无可避之际,忽听得“啪”的一声,苍俊臣左脸火辣辣一阵疼,眼前景象冰销雾散,自己好端端躺在卧房之中,一群人围在榻前满目焦急地看着他。
站在最前头的赫然是池沫儿,右手高扬,手里似乎握着什么,流光透过指缝透射而出。
见他目光怔怔,池沫儿当他还未清醒,两眼一眯,右手又狠狠扇了过来,吓得苍俊臣赶紧躲开,嘴里迭声喊道:“池姑娘快快住手!”
见他开口,众人齐齐出了口气,道士魏芒推开众人挤到前头,扒着苍俊臣眼皮看了又看,末了点点头:“大人已然无恙,兄弟们尽可放心,自去忙吧。”
众人依次散去,捕头李固安道:“先前见大人昏厥,属下擅自做主将信使送进大牢,未想他竟趁狱卒换班之际服毒自杀了。是属下思虑不周,请大人责罚。”
“信使自杀了?”苍俊臣单手支额闭目回想片刻,依稀记得确有个人从京城而来,自言奉了姜丞相之令给他送来一封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
前段时间安临有蝶妖为祸,而那蝶妖原本是异国之物,与本土千山万水之遥。
恰逢封后大典,万国朝贺,苍俊臣忧心蝶妖之事另有蹊跷,遂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将心中疑虑告知恩师姜丞相。
后来蝶妖被众人误打误撞灭杀,此事还未来得及告知恩师。
一页纸写得满满当当,前面是恩师的慰问之语,后面是说闻听安临县有蝶妖为祸,特遣人送来降妖之物,具体为何物却没了下文。
苍俊臣一时好奇打开匣子,不料一道黑影闪电一般飞了出来,他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之后的事,便记不得了。
“既是服毒自杀,李兄不必自责。关押信使的牢房可留下什么线索?期间可有外人进去?”
李固安摇摇头,“既无线索,也无生人进出,属下去仵作那里问问,看是否有什么新发现。”说罢与众人打过招呼,转身离去了。
魏芒走到书案旁,取了木匣子放在鼻子边闻了闻,“好大的香火气儿,这是从哪个寺庙淘弄来的玩意儿?”
苍俊臣摆摆手,“这便是信使送来的东西,我先前打开之时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飞出来,蜇了我一下就跑了,你开的时候小心些。”
魏芒点点头,使了个金甲术护住全身,小心翼翼打开匣子,却发现里头空无一物,遂将匣子摊开给苍俊臣看。
苍俊臣有些奇怪,一旁池沫儿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匣子打开之前,外头应该贴着封条或是符文吧?”
苍俊臣回忆了一下,指着桌上摊开的卷宗道:“确有一张封条,我取下来便夹在里头了。”
魏芒过去翻了翻,从卷宗里用手指拈出一张黑漆漆的纸条,“大人,您说的是这个?”
苍俊臣点点头。
魏芒缓缓回过头,看着池沫儿:“这黑符可不太常见……”
池沫儿脸色黑得快赶上那符了,“听闻千年前妖龙为祸,血洗人间半边天,道门也未动用黑符吧?”
“别心存侥幸了,定是镇妖符无疑了。”池沫儿摊开手掌给苍俊臣看,掌心赫然卧着一枚鳞片,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你以为几个巴掌就能将你唤醒?若非龙鳞乃世间至阳之物,方才你就死在梦里了。苍大人,还请将梦中所见详细讲与我们听,这黑符究竟镇的是何方神圣,看来就着落在大人这儿了。”
苍俊臣细细回想了一下,将梦中所见说明,又要来纸笔将怪物形象画了出来,问他二位:“你们可知道有什么妖怪,长得像蜘蛛又生着蝎尾的?”
魏芒歪着脑袋想,池沫儿先是一怔,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怪不得用黑符……”
“池姑娘认识这怪物?”苍俊臣伤口已疼,眉头皱了起来。
池沫儿抓住他手腕,垂头半晌才开口道:“自此南行千里的无边海域中有一岛,名骷住,乃妖界门户。骷住岛上绵延数里皆是泥沼,岛上只住了一族三口,其名‘羽翅鲎’。”
“羽翅鲎……”魏芒喃喃自语,脑海里有东西慢慢浮出。
传说羽翅鲎生于鸿蒙,长于太始,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才有了三界六道、仙妖鬼怪。羽翅鲎不分雌雄,千万年来并无所出,直到后来忽然宣称诞下一子,如珠如宝,宠溺有加。
小羽翅鲎早年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倒也安生,后来调皮跑到人间溜达,同一位仙姑发生龃龉,凶性大发,将一个修炼千载的仙女啃得渣儿都不剩。
后来才得知,那仙姑是天上某位神尊的道侣。
若是常人,九条命也不够偿的,可最终神界也只是将它看押在千渡寺里,未敢有丝毫惩戒之举。
听说就连羁押人间,也是骷住岛传出的信令,至于是为了惩戒顽子还是其他目的,就无人得知了。
池沫儿讲完,魏芒脸色少有的郑重,“羽翅鲎来头很大,本事不小,天界也不愿招惹,那黑符想必既有镇压之力又有庇护之能。依我之见还是尽快传信与我师父,让他亲自前来处理为妙。”
苍俊臣方欲点头,池沫儿拉起他袖口,指着那伤口道:“羽翅鲎既在你身上留下了记 ,不出三日便会来这儿将你吃掉。魏芒,你那师父整日忙着给皇家祈福,三日之内可赶得过来?”
他一时好奇打开散发异香的木匣,被蜇伤后发现活不过3天。
魏芒假装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在上面描画了几笔,撕成一匹飞马的模样,吹了口气儿,马儿便奋起四蹄展开双翼,从窗户飞了出去。
眼看纸马飞得远了,魏芒才道:“纸马到京城需得一日,只要我师父看到纸马,不过半日便能赶来。可惜我法术浅薄,不然最迟到日落之时,你们便能见着我师父他老人家了。”
苍俊臣口中称谢,魏芒摇头摆手道:“大人毋需客气,此事事关苍生安危,我等学道之人不敢落于人后。如今只怕那妖怪早我师父一步登门,因此还得想个法子保全大人才是。”
“来安临这些时日,我也算经历过几回生死,心中并无惧意,只是担心这妖怪跑去城中祸害百姓。”苍俊臣忧心忡忡。
“大人昏睡至今,城中并无传来慌乱,想必妖怪尚未肆虐。”魏芒在脑海中努力搜刮羽翅鲎的相关记载。
池沫儿从衣服上扯出一根线,一边将鳞片箍成个坠儿,一边嘱咐苍俊臣。
“龙鳞能震慑妖邪魔物,你好好戴在身上,若那妖怪半夜偷袭,它能替你顶个一时半刻。再者龙鳞感应到杀念也会通知我,我会尽快赶来。”
不给苍俊臣婉拒的机会,她近前一步,双臂轻舒,苍俊臣只觉清新水汽在鼻间一掠而过,龙鳞已经挂在了胸前。
苍俊臣待要推辞,池沫儿已经旋身到了一边,抢先开口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将夫蕖唤来一同商议如何对付那妖怪。”
说完从桌上拿起茶盏,指尖在水中一蘸,屈指一弹,一粒圆滚滚的水珠飞了出去。
“夫蕖虽是水中芙蓉修炼而成,可他天上地下交友广泛,说不定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少顷,门外飘进清淡莲香,夫蕖一身白衣飘飘而来,对苍俊臣点了点头,落在池沫儿身边,笑道:“我正在水府修炼,小沫儿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池沫儿笑嘻嘻与他打趣两句,才将羽翅鲎之事告知,问他可有良策应对。
夫蕖静静听着,待听到池沫儿将龙鳞相赠,目光在苍俊臣胸前划过,笑容渐消。
听见池沫儿问他,夫蕖撩袍坐下,慢条斯理道:“来不及了,羽翅鲎在千渡寺吃不得鲜活血肉,日夜只得露水草叶为食,早就饿红了眼。
昨天它蜇伤大人,闻到血香,到现在已过了十几个时辰……今夜,羽翅鲎必来。”
房中一时静寂无声。
“苍大人可有兴趣随我入水府一游?”良久,池沫儿猛地绽开笑靥,俏皮地冲苍俊臣眨了下眼睛。
“不可。沫儿,听闻这小祖宗仗着父母威势无法无天,便是海神来了怕也讨不了面儿……”夫蕖皱眉阻止。
“我是我,他是他,我的死活与他何干。”池沫儿寒了脸色,抢了夫蕖的话道。
“我自知修行岁月敌不过它,脑瓜子难道是搁在肩头做摆设的?再说与其留在此处坐以待毙,倒不如换个地方先行布置一番,能挡一阵是一阵,只要撑到老道士来,咱们便安全了。”
说着挑眼儿看魏芒,“你也一并跟着,若你师父不来,我先把你丢出去顶一顶。”
魏芒双手抱拳连连求饶,引得池沫儿“噗嗤”一笑,气氛缓和了不少。
夫蕖沉着脸盯着苍俊臣胸前龙鳞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水府是你我安身之所,经不起那混物折腾。对付羽翅鲎,我倒有一主意,只是要大人略略受些皮肉之苦。”
又扭头对池沫儿道:“一可保苍大人安全,二者你也不必豁出水府,三来不伤那厮性命,自然也不会与羽翅鲎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
池沫儿眼睛一亮,待要拍马屁,夫蕖抬手止住她,“法不传六耳,我这主意也只能与他一人知晓,你与魏芒出去。”
见她犹豫,夫蕖拂袖便走,“既不信我,又何苦叫我来?夫蕖这便回府修炼,大不了同你一起喂了羽翅鲎,也算不辜负咱俩这许多年的情谊。”
夫蕖从未与她说过半句重话,看他脸色阴沉,池沫儿赶紧拽着魏芒一起快步走出去,顺手将门也关上了。
夫蕖低头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只淡黄釉兰石纹的茶盏,空气中浅浅淡淡的莲香变得馥郁,好似千百朵红莲放在火上炙烤,香味儿浓烈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听妖族的兄弟们讲过,妖怪之间若结下不死不休的怨仇,偏偏两方妖力悬殊,妖力弱的一方最常用的法子,便是自己吞下剧毒之物,引仇人将自己吃了。这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最蠢笨,却也最管用。”夫蕖缓缓开口。
苍俊臣一愣,以命换命么?
一只粉白的袋子递到他胸前,“大人不必害怕,我既答应了沫儿,自然不会害你。这里面装的是蒜精,功效与寻常佐菜的大蒜毫无二致,只是气味更猛一些。
羽翅鲎荤素不忌,嗅觉灵敏,尤不喜蒜味,闻之则浑身瘫软,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日方能恢复。”
“这袋子乃是花瓣制成,无孔无隙,能锁住所有气息。待羽翅鲎上门,你将他引到身前,撕破莲衣袋,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苍俊臣接过莲衣袋,凑到鼻前闻了闻,果然闻不到一丝蒜味儿。
夫蕖又嘱咐道:“大人届时万不可乱了阵脚,一定要等到它到得身边,才能撕开袋子,这怪行动迅捷,若是被它逃脱,安临怕是要有灭顶之灾了。”
看苍俊臣脸色凝重,他笑了笑,“大人不必害怕,我与沫儿会守在附近,只要大人依计行事,一箭三雕不是难事。只是……”
他目光从龙鳞上扫过,“有龙鳞在此镇守,我担心那厮多少会有些顾虑……”
苍俊臣闻之有理,将莲衣袋塞进袖中,从颈上取下龙鳞。
夫蕖一招手,龙鳞晃晃悠悠飞到他掌心,被他收了起来。“我先替沫儿收着,小丫头粗心大意,保命的东西想也不想就给了旁人,着实不让我省心。”
说罢轻轻一挥手,房门打开,清风吹散满屋的莲香。
夫蕖与苍俊臣走出门来,池沫儿笑嘻嘻过来扯着夫蕖的袖子卖乖:“多少透露一些,好歹我也会些法术,难不成就让我干看着?”
夫蕖看了苍俊臣一眼,苍俊臣心领神会,将莲衣袋露出一角与她看,“有了此物,整个安临最安全的怕唯有苍某莫属了,池姑娘不必担心。”
见他二人口风太紧,池沫儿噘着嘴道:“那我留在附近照应,总没问题吧?”
“那是自然,不仅是你,魏芒与我也要留守附近,以防不测。”
夫蕖招手将那只兰石纹茶盏拿过来,在上头一抹,几片瘦长的兰叶便凭空到了手中,他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兰叶便分作四支长箭射向四方,隐匿在花丛中不见了。
夫蕖设下结界又道:“这道结界借日光之力能将此处隐形,只要无人引领,羽翅鲎决计寻不到大人踪迹。我与沫儿回府取些法器,稍后便回,大人切莫出县衙。”
池沫儿见他想得周到,心中稍安,跟着夫蕖去了。
余下魏芒与苍俊臣大眼瞪小眼,眼看日上三竿,魏芒摸着肚子嘿嘿笑道:“大人饿不饿?反正日落之前县衙内是安全的,不如我去厨房为大人寻点吃食?”
苍俊臣笑骂他:“蔡伯天天说你是大肚王,一个肚皮顶别人四五个,果然没说错人,快去快去!”
魏芒笑嘻嘻窜去厨房了。
苍俊臣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回到房中,走到书桌前毛笔提起,却停在半空,久久不能落下。
自从来到安临,怪事迭出,苍俊臣心中不安逐日加剧,原本以为只是这安临一隅风水有异,如今看来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忧心忡忡地拿指节紧紧抵住眉心,既心忧此劫该如何渡过,也心系千里之外的恩师姜丞相。
信使与妖魔皆来自京城,皇城之内怕是有邪祟小人蠢蠢欲动,恩师可曾察觉到异样?
“啪嗒——”一滴墨从笔尖落在纸上,轻微的声响却惊得他猛地闭上了眼。
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苍俊臣又心中升起无名怒火,腕上伤口开始又痒又痛,好似有无数蚂蚁附着其上,细小的口器啃咬着那块皮肉,尖利的触角探进骨头里撕扯,疼痛难忍。
他腾地起身,扔掉毛笔,开门走了出去。
院中有口粗大笨重的水缸,平日里蓄满水,养了两朵粉莲并几尾鲤鱼,鱼儿肥头圆肚十分可爱。
苍俊臣走到跟前,俯身将手腕伸进水里,顿时觉得凉丝丝的,疼痛也缓解了不少。
水中鱼儿也不怕人,围着他的手腕游了两圈,竟鼓着圆圆的嘴巴在他伤口处咬来咬去,逗得苍俊臣哭笑不得,心中怒火消了大半,索性倚在缸边继续思索。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后厨传来饭菜香气。
苍俊臣回过神望向水里,竟发现一条鱼儿翻了肚皮,直挺挺浮在水面,身上缠满白丝。那白丝看似细软无力,却将鱼鳞勒得片片碎裂,嵌进鱼身足有半指深。
另一条鱼儿仍欢快地在苍俊臣伤口处游弋,白丝一簇簇从伤口涌出,慢吞吞地黏在鱼儿身上……
苍俊臣大惊,赶忙将手缩回,两尾鱼也被带了出来,一死一生,落在地上,眨眼间腐烂化作白骨。
一股异臭自腕间升起,白丝继续涌出,落在地上,三两息的工夫,竟招惹来十数只蚊蝇虫蚁,绕着苍俊臣打转。
苍俊臣眼见着身边虫蚁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攀着靴子爬了上来。
他急忙跺跺脚,转身就往书房走,回身之时余光扫过远处屋檐,似有一道黑影蛰伏,大小好似细犬,身形变幻不定,可待他凝目细看,又不见了踪影。
难道是……不会的,夫蕖说过有结界在,羽翅鲎不会找到此处。
苍俊臣一步步往书房走去,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窸窸窣窣跟着他往前行。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来,又麻又痒,好像三五蜘蛛在面上爬行。
距书房不过七八步,拐角处冲出来个老头儿,圆圆的脑袋锃亮,短粗的手指头勾着个食篮儿,正是县衙掌厨的蔡贤。
老头儿看见苍俊臣嘿嘿一乐,献宝似的将食篮儿往前一推,神神秘秘道。
“昨天我孙儿从外乡捎来的好东西,今早听说大人身子欠佳,小老儿特意煎了给您补补身子。大人快吃,魏芒那小子正吃面呢,我偷偷溜出来给您送这个,可不能便宜了那个大肚王。”
苍俊臣还未应声,蔡贤又笑嘻嘻冲他后面扬了扬手:“池姑娘还未吃饭吧?快快,来尝尝蔡伯的手艺。”
原来是沫儿姑娘,苍俊臣心头巨石落下,长吁一口气。
脚步声近,池沫儿走上前,与苍俊臣打个招呼,笑着打开食盒往里瞧:“早就听说蔡伯厨艺高超,今日我可是……”
待看清楚盘中之物,脸色大变,声音拔高了几度:“蜘蛛!”
苍俊臣心头也打个突突,低头看,几只成人巴掌大小的蜘蛛将盘子装得满满,色泽黑红,泛着油光。
一旁蔡贤笑呵呵邀功:“起先我瞧着也吓一跳,不过我孙儿说近来有许多达官显贵高价收购蜘蛛,买去后让有经验的厨子拿作料腌制,取一口平底锅小火慢煎,口感外酥里嫩,别有一番风味不说,还能解毒呢!”
“要不说大人仁慈有福 呢,我刚做好就听魏道士说大人被蜘蛛咬了,您说这事儿巧不巧?”
苍俊臣后退一步,看池沫儿俏脸吓得煞白,赶紧端过食盒盖上,笑着道谢。
看着蔡贤喜滋滋回身走了,苍俊臣才温言安慰池沫儿:“这些蜘蛛已经死了,姑娘不必害怕。”
池沫儿缓过神来,脸上神色变幻,半晌才强颜一笑,娇声道:“这些蜘蛛颜色怪异,体型硕大,怕是有毒之物,大人还是丢掉得好。”
苍俊臣又何尝敢吃,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肉颤,听她此言深觉有理,四下看了看无人,走到树下,拿木棍扒拉了个坑,将盘中物尽数倒了进去,浅浅埋了。
池沫儿站在他身后低头默不作声,额前一缕发丝落了下来,清风微扬,发丝悠荡。
苍俊臣忙完手上沾了泥土,池沫儿从袖中摸出一条洁白的帕子,温柔地替他擦了干净。
苍俊臣直愣愣站在那里,眼前是莹白如玉蝤蛴颈,鼻间是馨香馥郁女儿香,脑海中跃出梦中所见,脸腾地红了,胸口起伏不定。
池沫儿又贴近一步,缓缓抬头,柔荑轻抚在他脸上,湿漉漉的双目紧紧盯着他:“大人……”
一股青草之气钻进鼻中,与池沫儿身上的水汽大为不同。她与夫蕖刚刚离开,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想到屋檐那道黑影,苍俊臣心中隐隐不安。眼见二人越贴越近,他想要后退一步双腿却动弹不得,垂头一看,闭眼哀叹:我命休矣!
两人身下的影子已揉作一团,土地翻涌,油炸蜘蛛活了一般在泥沼里若隐若现。
“你是羽翅鲎。”苍俊臣闭眼道。
“哎呀被你发现了。”“池沫儿”嘻嘻一笑,自额头至双腮齐刷刷裂出三对黑目,罗裙下探出六只纤长毛足,身后倒勾毒刺摇摇晃晃,好似蔡伯养的那只黄皮狗崽子。
至此,呼救无人,逃脱无门。苍俊臣睁开眼,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容,淡淡问道:“你可有伤害城中百姓?”
羽翅鲎摇摇头,双臂环绕挂在苍俊臣身上,表情似幼童,纯稚又嚣张:“要先吃了你,小爷才有力气吃别人哪!不过我胃口不大,你这么大个儿的人,吃了能顶大半个月呢。”
“你,你是如何找来的?”苍俊臣喃喃道。
“嘻嘻,我从那木匣里出来时,生怕有道士捉我,一气儿跑出好远,回头再想寻你,却发现寻不着你了,心里可着急得很。
好在咱俩有缘,方才有虫儿向我 信儿,说见到我的蛛丝吃掉两条鱼儿,我跟着它们一路找来,一看果然是你。”
羽翅鲎越说越兴奋,最后竟放开苍俊臣,长足在地上跳来跳去,看上去浑似个玩具失而复得的孩童。
“你为何要变作池姑娘的模样?”苍俊臣揣摩不出妖怪心思,只能不断说话引它注意,心中盼着魏芒或是池沫儿快些前来搭救。
“我见过的女子里她最俊俏,不变她变谁?阿娘说了,人皆有爱美之心,颠倒众生的美人儿一颦一笑便能杀人,这可比对付妖怪省事多了。”
羽翅鲎扑腾得太过厉害,眼里落进灰尘,只得安安静静坐下来,八只黑目齐齐地眨呀眨。
苍俊臣觉出不对,“你之前见过池姑娘?”
“见过的呀。”羽翅鲎歪着头,双手开始揉肚子,“我还知道她是海神最疼爱的小公主,只可惜生母是凡人,整个水族都瞧她不起,真是个小可怜儿。”
说着忽地叉腰笑了两声:“不过她生得好看,阿娘说我要喜欢,就替我向海神提亲,将她接到我家来,做我的小媳妇儿,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她啦。”
苍俊臣一脸诧异,“你是公……”
他话未说完,羽翅鲎嚯地起身,撇着嘴委屈道:“我饿了,你怎么还没问完?”说着双脚离地晃悠悠朝他飞过来,身形也一点点发生变化,到得苍俊臣跟前,已现出妖相。
苍俊臣浑身汗毛倒立,张口却喊不出声,眼看那冰冷黑目到了眼前,情急之下慌忙去掏莲衣袋。
羽翅鲎身形“砰”的一声大了一圈,一张巨口比他腰还粗,不等他掏出来,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血腥肥腻的肉块争先恐后地压在苍俊臣身上,将他一点一点挤压着往下滑去。穿过食管,落入胃袋。
衣衫毛发眨眼被灼烧干净,浓稠青碧的胃液从七窍涌进身体,好似无数火蚁在身体内外肆虐。
耳鼻口目被烧成窟窿,五感之中形、声、闻、味四感尽失,余下的触感被无限放大,疼得他身子蜷成一团,直恨不得将血肉撕开,引来九天之水将自己冲刷个干净痛快。
饶是如此,他竟还未忘了夫蕖所赠的莲衣袋,失去指甲的手指在血肉模糊的胸口来回摸索两遭不获,才想起衣衫都没了,那袋子想必也随着掉进了胃袋之中。
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苍俊臣昏死过去,却轮到羽翅鲎难过了。好不容易将人吞下去,先是觉得腹中有如火烧,好似吞了块炭下去,且还是块越烧越烈的红炭。
它强撑着飞奔到城外小河边,张开巨口拼命喝水,不想还未浇熄腹中烈焰,一股蒜味从腹中直冲脑门,气味之浓烈熏得它八只黑目直往上翻。
也不顾分水而出、持剑欲刺的女子,转身趴在河边,一边呜呜大哭,一边哇哇往外吐水。
蒜味儿蔓延开来,池沫儿手脚颤抖几乎握不住长剑。
在水府中夫蕖熬不住她软磨硬泡,将计划说与她听。池沫儿虽觉得有些冒险,心中却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想不过转眼的工夫,苍俊臣已被这魔怪吞了!
人与蝼蚁,又有何不同?池沫儿垂剑立在浪尖,夫蕖将她护在身后,将一物塞在她手里:“快将龙鳞戴上,随我下去救人!”池沫儿紧随其后,冲向苍俊臣。
眼看距那怪不过丈余,异变突生。
羽翅鲎八只黑目泪眼婆娑,好不容易将腹中蒜精吐了出来,不成想又被人砸脑袋上一个,霎时满腹委屈化作滔天怒意,身形猛地拔高几丈,口中白丝铺天盖地迎向二人。
夫蕖、池沫儿哪里想到它还有气力?
惊慌之下直直落入无尽蛛 之中,那蛛丝韧性极强,任凭二人拼命挣扎也不得脱身,反倒越缠越多,没几下便被裹成了粽子,只半颗脑袋还留在外头。
羽翅鲎吞吐之间将二人连同蛛 收到面前,八只黑目怒火熊熊:“你们竟敢拿蒜头砸我……小爷在和尚庙里饿了那许多年,本想自己寻点吃食也就罢了,不想还有憨货自己送上门来……”
说着蛛 越收越紧,竟是要将二人活活勒死。
夫蕖本是莲花化身,如何耐得住这蛛丝之力?眼见着脸色越来越白,眨眼之间白衣变赤。
池沫儿袖中龙鳞早化作锦鲤袍将她周身罩住,蛛丝依旧不依不饶将她困在里面,一时之间杀她不得,她也逃不开去。
耳边听得夫蕖低声惨叫,她欲要抬出海神来讨个人情,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那个男人害死了母亲,她宁死也不愿与他再有半分牵连。
可是夫蕖多年来如兄如父疼她护她,她又怎能见死不救呢?
池沫儿银牙咬碎,口中念动咒语,身上锦鲤袍倏地转到了夫蕖身上,只一刹那,蛛丝狠狠勒进了她的皮肉,好似刀刀凌迟,疼得她直接昏了过去。
夫蕖不肯受她这锦鲤袍,却不知如何操控咒语,只能低声悲吼,眼睁睁看着池沫儿鲜血将蛛丝层层浸染。
就在此时,远处忽传来鹤鸣之声,一道白光从天外飞来,在两人身上上下翻飞,眨眼工夫白丝飘飘坠地。
夫蕖飞身过去将池沫儿抱住,顺势潜进水中,将锦鲤袍披回她身上,金光闪过,血流止住,伤口飞速愈合。
见池沫儿呼吸稳住,脸色由白转红,夫蕖松了口气,从水中冒出头来,才看到河面上正盘旋着数只仙鹤,而岸边多了两个人。
一者身着法袍,身量瘦长,面上罩了个白面笑佛的面具,看上去十分滑稽。
他垂手立在那里不言不动,脚边草叶微微颤动,似畏怯惶恐之态。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个青衣男子,约莫有四十岁,面如黄纸,长脸高鼻,时不时咳嗽两声。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贴在他身上,腰间挂着的山玄玉佩摇摇欲坠。
看得夫蕖暗暗咋舌:盛国擎天架海的姜丞相,难不成是骷髅架子修成的精灵?这也太瘦了些。
山玄玉佩只有朝中一品重臣姜怀古方能佩戴,且坊间早有传闻说当朝宰相羸弱多病,是以夫蕖一眼瞧出他的来历。
至于另一位,看穿着打扮,想必就是魏芒的师父,当朝的瞑潜国师了。
两人落地之后,无数仙鹤敛翅下坠,直直撞进瞑潜怀中,化作绛衣上无数形态各异的仙鹤。那些仙鹤用金丝银线绣成,阳光下活灵活现,透着仙气儿。
羽翅鲎暴跳如雷,口中蛛丝水泄一般吐向二人。
瞑潜脚底草叶急速拔升开来,待蛛丝到了近前,草枝已纠缠交织成条条绿蛇,绿蛇在地上滚动壮大变作巨蟒,飞身同蛛丝绕在一起,二者僵持在半空中拉扯角力,互不相让。
姜怀古对面前局势恍若不见,疾步走到苍俊臣跟前撩衣蹲下,在苍俊臣鼻间试了试,发现他气息微弱且热,眉头紧皱地吩咐瞑潜:
“速战速决。”说着弯腰将苍俊臣抱起,艰难地走到河边,将他下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自己则跳进河里,不停往他身上泼水。
那边羽翅鲎越来越恼,嘴里嘶吼连连,身形也越变越大,抬脚顿足间大地都开始震动起来。
夫蕖看得心急,若是由他这般变化下去,下一脚怕是就要引得山崩地裂了。
瞑潜负手立在那里看着它,待听到姜怀古吩咐,才飞身落在羽翅鲎眼前,从怀中掏出拇指大小一个琉璃瓶,里头液体色呈金黄,十分好看。
他去掉塞子,倒出一滴在掌心,在空中晃了晃。
羽翅鲎慢慢停下,硕大的头颅跟着瞑潜手掌轻轻摇了摇,身形小了一些,声音轰隆隆好似惊雷:“这是何物?好香好香。”说着话儿口水就流了下来。
瞑潜老实回答:“酒。”
“哪位奇才酿得出这么香的酒?”羽翅鲎眯着眼追问,“我要去求几坛,带回骷住岛,我爹最爱美酒,定会喜欢。”
姜怀古高声喊道:“这酒就是骷住岛附近的渔民偶然拾得的,听闻如今骷住岛上多了个身娇貌美的小娘子,酿酒手艺精绝,骷住岛附近海域日日飘着酒香呢。”
“不可能,我娘定的家规,不许我爹近酒色,又岂会容许酿酒女子上岛?”羽翅鲎不信。
姜怀古作出一副迷惑的模样,“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年依稀听南方来的官员讲起,说远海有处海岛上空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不断,间或还能听到女子怪怨夫家喜新厌旧,如泣如诉,闻者落泪啊……”
羽翅鲎愣了半天,呆呆问道:“你是说我爹他……”
姜怀古忙摆手:“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可不曾得见。再说了,这种事实在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呸!”羽翅鲎箭矢一般射了出去,声音渐渐远去,“倘你爹给你找个小娘,你能不放心上?我这便回岛,给我娘讨个公道……”
夫蕖目瞪口呆看着一场危局变作闹剧,只觉世事无常,不能以常理忖之。
估摸着羽翅鲎走远,姜怀古扭头看夫蕖,“危险已除,你怀中的姑娘伤得不轻,还是快去找人诊治吧。”
夫蕖点点头,看了苍俊臣一眼,扎进水中回水府去了。人妖有界,何况他留在此处也无用,不如先回水府,静待沫儿醒来再说。
瞑潜往水里看了一眼,冲姜怀古点了点头。
姜怀古看了眼羽翅鲎离开的方向,沉声对瞑潜道:“回京后立刻焚书化表,将此事上告天庭,绝不可让这妖怪再回人间来。”又看向依旧昏迷的苍俊臣,担忧道:“无咎情况不对,你过来看看。”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苍俊臣泡在水中的身子升腾起白雾,未下水的身子通红,好似整个人正在被烈火烘烤。
瞑潜站在远处闷声道:“他已过弱冠之年,禁制本就逐步崩坏,如今肉身又在羽翅鲎腹中被侵蚀,才会如此。”看姜怀古不语,又道:“是否再给他下一道禁制?”
姜怀古抱着苍俊臣全身沉进水里,努力不让他口鼻被水浸了,微微喘着粗气道:“下又如何,不下,又会如何?”
“眼下这种情况,不下,半个时辰之内他就会将自己烧死;下了,命能保住,且由于血脉力量已经泄了出来,妖魔鬼怪不敢近身,他也算有了自保之力。”瞑潜认真答道。
即便是泡在水中,苍俊臣也是紧皱眉头,昏迷中犹在承受烈焰焚身之苦。
姜怀古用衣角蘸着水在他脸上轻轻擦拭,一边说道:“不下,无咎会死,下了,有心之人便会发现他,以后他的日子怕是就没那么好过了……”
说着,缓缓将一只手抬了起来,伸向瞑潜。
瞑潜取出一个白骨指节似的东西,咬破手指在上面画了几道,待血迹渗进骨里,扔到姜怀古手中。
姜怀古接过来,拿指甲在苍俊臣胸口划了一道,将之放在伤口处。骨节好似蚯蚓入土一般,蠕动着钻进了血肉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苍俊臣身上高热消退,逐渐恢复正常。姜怀古将他拖拽上岸后,累得倒在一旁直喘粗气。
金乌西落,瞑潜提醒姜怀古:“咱们该回去了。”
姜怀古歇了歇,随手给苍俊臣将脸上蒙着的湿发理了理,道:“你去找辆马车,我要带无咎一同回京。”
“你要带他回去?”
姜怀古郑重点点头,“咱们自以为将他保护得很好,却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险些害他丢了性命。
若我所料不差,定是朝中人所为,别人倒还好说,若是……”他伸出食指往上一指,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瞑潜有些担忧,“你既怀疑,带他回去岂不是太过冒险?”
姜怀古轻笑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有我在,何来冒险一说。”
瞑潜转身而去,不多时一辆马车疾奔而来,姜怀古将苍俊臣扶进车中,自己坐在前头牵动缰绳,赶着马车往京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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