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二十岁那年,遇到了我三叔,她自以为遇到了爱情,便跟三叔奋不顾身地回老家结婚了。
其实说奋不顾身有点勉强,她是孤儿,唯一不愿让她走的是她工厂的老板。老板故意扣押了两个月的工资,希望以此能留住她,不为别的,就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才留不住着实可惜。
三婶的老板看着她坚决的态度,实在没办法,又补发了她一个月的工钱。三婶的朋友都劝她,说我三叔一向花名在外,让她可不能往火坑里跳。
三婶抿着唇没有说话,她心里想的是,那又怎样,他给了我年少时最珍贵的感情。以至于很久之后,我在遇到一个男孩时,仿佛从三婶的讲述中理解了为什么她那么坚定的去爱一个人,去相信一个人。我想,那时的她眼睛一定也发着光。
三婶个子不高,但是她皮肤很白,就算在大太阳下干农活也晒不黑。奶奶不喜欢三婶,因为奶奶喜欢另一个原本跟我三叔订婚的女子,但是三叔反抗,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然后就带着三婶一块回来了。
奶奶总说,大城市里的小姐哪儿能去干农活,一看你三婶的样子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笑了笑说道,奶奶您还懂得养尊处优这个词呢?不过,三婶不是小姐,三叔说她是孤儿。
刚结婚的半年里,奶奶对三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种挑刺,三叔经常护着三婶,而奶奶就会当着我们这些小辈的面,坐在床上哭,说我三叔娶了媳妇忘了娘。
如果三叔能一直这样对三婶的话,我也不至于后来有了小三婶。
三婶跟我们村里的小媳妇一直搞不好关系的原因有两种,第一是三婶说话会有浓浓的方言;第二是三婶从城里带回来的一衣柜衣服是她们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的鲜艳色彩,是的,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们是嫉妒三婶的。
所以,在所有人中,三婶跟我的关系最好,她刚来的时候连家务都做不好,我不止一次地说她笨,她也不止一次地做菜的时候让我试吃,我从刚开始的齁着,到后来能在她家吃两碗饭,这不能不夸一下她的厨艺有了很大进步,我必须得承认,她很聪明。
三叔开始夜不归宿,三婶刚开始时眼睛会肿着,到后来则每天心事重重,那时候老师还没教我心事重重是什么意思,如果教了,那我肯定会安慰她。
三叔跟三婶的一次激烈争吵发生在三叔回家时身上有一股劣质香水味,三叔第一次打了三婶,而有了第一次就往往注定会有很多次。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年三婶抱着我,把眼泪落到我脖子上的感觉,就像下不完的雨。她左侧的脸颊微微红肿,奶奶还指着三婶说,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说完后,她一转身走了,拐杖落到地上的声音渐渐被三婶的哭声埋没,那哭声就像我在我妈的菜里放很多酱油,被她暴打一顿。
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因为我觉得过年给我压岁钱,平时给我买玩具的和蔼三叔怎么会打人,但是三婶脸上的红肿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秋天来临的时候,先是下了一场小雨,然后天气又突然变热。我在满头大汗地吃着西瓜时,隔壁的邻居跑过来告诉我妈,我三叔把三婶打得都进县里的医院了。
听到这儿,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我扔掉西瓜哇的一声哭了,把我妈吓了一跳,我用满是西瓜汁的手拉着她的衣服,妈,我要找三婶,我要找三婶。
我妈把我训斥了一顿,然后她急匆匆地去我奶奶家问原因,我妈在前面骑着自行车,我在后面追,我妈看见我,停下车子,我忽视我妈继续往奶奶家跑。
我奶奶正拄着拐杖坐在大门口,看到我妈来了,没说话转身往里屋走。我奶奶跟我妈都以为我是小孩子,而小孩子应该什么都不懂,可她们忘了,小孩子记忆力很好,小孩子后来会懂很多,所以她们都忽略了,重要的事不应该当着孩子的面说。
那天早上,刚从外面回来的三叔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跟三婶的争吵中,一脚踹到她的肚子上。
过程就是这么简单,但结局复杂到他会丢失一个孩子,以及一个登过记的媳妇。
我一哭二闹缠着我妈去医院看三婶,因为当时的我觉得住院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我妈拗不过我,也许是因为她当嫂子的总该去看一眼。
那是我第二次进医院,第一次是爷爷重病那年,后来爷爷康复了。我也希望三婶康复,回到家再拉着我去试吃她新学会的菜。
过了五年,很多细节我都忘了,唯有记忆深处那看到相同事物常被召唤出来的曾经,让我念念不忘。一如那年,蓝色的床单,三婶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发白。
三婶从医院回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她收拾起满衣柜的衣服,一件件叠到一起,边整理衣服边给我讲,这样的衣服应该怎么叠才省地方。
我还是说她笨,你放衣柜不就行了,多省地方。她摇摇头换话题说道,以后把头发留起来吧,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我躺在沙发上说,我妈不让留,说我皮。
她轻轻地笑了笑说,以后可要斯文些,多读点书,以后等你长大了,你想去的地方就可以随便去了。我仔细地想了想,无奈脑中的城市实在太少,便没有接她的话,继续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三婶走的那一天,估计我把半辈子的泪水都哭完了,奶奶还是站在大门口拄着拐杖一声不吭,三婶在跟我妈告别。三叔没在,三婶说进城里的路我又不是找不到,用不着他了。
三婶摸着我的脑袋跟我告别,再见啦,以后如果有机会就去找我玩,我带你去爬山看日出,去海边拾贝壳。
尽管现在是秋天,但是秋老虎横行,三婶却穿着外套,我拉着她的手有点凉,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妈跟三婶对视了一眼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三婶临上车前,我奶奶对她大喊,是我们老周家对不起你。三婶上车的身形顿了一下,而后坐上那辆破旧但是是县城通到我们村的唯一一辆车走了,那车开动的时候,带起地下的黄土飘扬。
一年前这辆车上,坐着两个紧紧牵着手的人;一年后也是这辆车上,坐着一个紧紧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的人。
等我知道三婶永远都不回来的消息时,我再大哭大闹都没有用了,那个给我买玩具、买零食的三叔再也不会得到我的原谅了。
大人们真是可笑,试图用一个红本本来保证他们的爱情有效期,可是,他们分手的时候我才知道,辣椒酱过期会有过程,爷爷的烟过期会有过程,而失败的婚姻,领了离婚证后一下子就会过期,甚至彼此两看生厌。
过年的时候,三叔领回来一个女人,身上有刺鼻的香水味,三叔说快叫三婶,给你们发大红包。
妹妹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三婶。我恨铁不成钢地对她说,没骨气。然后,一屋子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妈又把我暴打了一顿,于是,我第二天就跑到那个女人面前叫她小三婶,她诧异的眼神寻求着三叔的帮助,这让我想起了三婶走的时候,背影是那么孤单,那么让人心疼。
“奶奶,三叔说三婶是孤儿。”
“你怎么这么笨,盐放多了,太咸了。”
“三婶,什么叫做外面的世界?”
“三婶,你朋友呢,为什么你要跟三叔来到离你家很远的地方。”
想起跟三婶的点点滴滴,无数次的对话,却唯独忘了问她,“三婶,我长大了去哪儿找你?”
她小的时候在孤儿院度过,长大后在工厂度过。她的生活那么单调,那她离开这儿以后会去哪儿?
我的头发两年前就已经留起来了,留到肩膀处的时候,开始分叉,我只能不断地修剪头发,始终没把它剪短,因为我觉得这像是我和三婶之间的一个约定,等我长大了,留起来头发了,就去找你,你带我爬山看海。
才懂事的弟弟妹妹们问我为什么要叫小三婶,我说,你们别学姐姐。然后,我一个人趴在房间里哭了好久。三婶,你那么笨,连加多少盐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被人骗,有没有生活得很不容易,有没有很想我。
对于我们整个村庄来说,三婶是一个过客,人们拉着家常津津乐道地说着三叔在外面那些花心事,说着三婶的命苦。可是,那些谈资总有一天会过期,三婶,这两个字留给我的记忆却永远在有效期内。
人海茫茫,我从十三岁长成十八岁,这五年三婶音信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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