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五四百年纪念,也是我三位父辈的百年诞辰。五月的一天,我寻找他们住过的街巷,在记忆中拼接起一段段往事。
七岁那年,父亲接我来济南上学。开学那天,我背上母亲缝的蓝布书包,跟着父亲认路。从高都司巷出来,穿过西门大街,只见横的竖的街巷里,多是青砖黑瓦的高台子大门。我踏着青石板路面,东张张西望望,总也记不住那些街名。向南走着,石板路到头了,迎面就是城墙。哇,城墙好高啊!那些零零星星的茅草和酸枣棵交织在一起,谁也够不着。我拍打拍打城墙,就有些土落下来。顺着墙跟前的小街向东走,就来到南城墙跟小学。几天功夫,我认了路,就野起来了,没走过的胡同也敢往里拐,不光分清了旧军门巷、榜棚街,还认识了富官街、卫巷……
那时,我父亲在西门大街的一家印刷公司当账房先生,地址大致在旧军门巷西邻。放学后,我先到父亲那里落落脚,好让他放心。总见他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一边记账。我撂下书包,溜进车间。里面的油墨味挺好闻,几台印刷机嘁哩喀喳的转着,每转一圈,轧辊就把印好的纸页撂在托板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就是搞不清纸上的字怎么来的?工人掐起这一大摞子纸,往案子上哗的一撞,然后一手往上拢着,另一只手唰唰地往下划拉,嘴里一五一十的念叨着,数出页码,捆好。有位挺和气的工人叔叔,送给我几张 废的花纸,我一蹦三跳的拿回家给母亲看。
一天放学回家,见母亲和孔大娘在复习生字,说街道扫盲班快考试了。孔大娘住在路南边的胡同里,屋子不大,墙上挂着中堂和对联。冲门是张上着大漆的八仙桌。这桌子,不管桌面还是横撑,都油光黑亮,能照出人影。屋里窗明几净,床单扫的没有皱褶,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孔大娘几次带我去她家玩,在那里,我认识了孔大爷。孔大爷个子不高,圆脸,不笑不说话。他很喜欢我,临走都抓几块带玻璃纸的糖块放我口袋里。
上世纪60年代,有一阵子见不到孔大爷。孔大娘神秘地说,他有“政治任务”。过了些日子,我进门见孔大爷正和父亲拉呱。他说,黑虎泉北边这段城墙,是解放济南的突破口,现在用条石整整齐齐垒起来了。上面“解放阁”那三个字,是陈毅元帅亲笔题的,放大了,刻在花岗石上,这么显赫的大字,要贴金箔啊,领导就把任务交给我了。我问:“金箔有什么用?”他说:“凡是名胜古迹和大殿庙宇的匾额,贴了金箔,风吹日晒不会变色,字体更鲜亮。”我又好奇地问:“金箔是金子做的吗?”“是啊!是用纯金锤出来的。”他能用一两金子锤出十几平方米的金箔,工序很复杂。再说经过层层审批才领出来的几两金子,都安排军人看守,不能随便出入。他高兴地说:“我每天住在招待所,伙食可好了。这活既费工,又得仔细,所以两个多月没回家,”
孔大爷对我兄妹很是疼爱。妹妹小学时,有段时间,脚疼得无法走路。孔大爷得知后,背上我妹妹,来到芙蓉街一位老中医的诊所。大夫按了按妹妹的疼处,找到了病根。他用力一拉,一推,只听妹妹哎呀一声大叫。大夫说,好了,可以下地试试了。从那,妹妹跑步、跳舞,都不碍事了。
我们都很感激孔大爷,他每次上门,父母都会苦苦挽留,做几个菜,请他喝两盅。一沾酒,他的脸就通红。我工作后,每逢过年过节,都买上点心、罐头去他家看望。
孔大爷挺关心我的婚事,让我和刘家的姑娘交换了照片。过了几天,又约好去他家见见面。我到的早,正说着话,院门响了,还没见人,就听到招呼声,是我熟悉的章丘口音。孔大娘起身出门,还笑着说:“你刘婶真畅快,陪着闺女来了!”我也赶紧迎出去。走在前边的刘婶,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城市妇女,身后的姑娘白净高挑,比照片上还文静。两家的长辈落座,嘻嘻哈哈地不用客套,刘婶点名让冲壶好茶。哈,一壶茉莉花茶,真是满屋飘香,我主动给刘婶添茶斟水。孔大爷说:“让他俩出去走走吧。”我见刘婶点了头,两个人就出了门。
我们两个人边说边走,拐进了富官街,她指了指路南的一个大门,门前三级台阶,往院里看,挺深。她说她家就住在后院北屋里。我逗她说,那我早就见过你了。她一愣!我说,小时候每天上学走你门口。有个端着小铁碗,坐在大门口,等着八宝粥担子过来的小妹妹就是你吧?惹的她咯咯地笑了。街的南边,老城墙拆了,原址修成了一条柏油马路,路基贴着护城河缓缓的堤岸。她说,以前经常来河边读书,好的句子和词都记到小本子上,作文常常得到老师好评。我不由得猜想,莫非月下老人也来了灵感,要用那根红线绳拴起两个爱好文学的人。
回到家,见孔大爷也过来了,正和父母等我的消息。我说:“刚才从她街上走,还指给我她家大门。她说她父亲脾气可好了,姐弟几人从来没被训斥过。”孔大爷说:“就是,我俩都属羊,都喜欢孩子。”“呀,我爸爸也属羊,你三个人都是1919年出生啊。”父亲高兴地合不拢嘴,边给孔大爷点烟,边说:“你这个大媒,就等着喝喜酒吧!”
打那,每次花前月下,我俩都会聊起各自的家事。她的父亲从小离开章丘来济南,站过柜台,在商埠的日本洋行里干过佣员。后来学了手艺,买些旧表、旧锁等旧物,修好了赶集摆摊,维持生活。1958年,被安排到仪表厂工作。在厂里,他搞了好多项技术革新,被评为济南市劳模。
她还说,孔大爷兄弟二人原来和她家住一个院儿。他们家是做油漆生意的,所以后来孔大爷进了油漆厂当技师。
我又介绍我的父亲:他原来在章丘念过几年私塾,托亲戚带他“出门”,干过茶庄和布店,会打一手好算盘,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喜欢看书。公私合营后,父亲进入国营印刷厂,经常从工会图书室借一些古今中外名著,我都抢着看了。父亲提醒我,看书不光为了看热闹解闷,还要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
父亲做得几件事,让我觉得很了不起:有一年,村里修水库,父亲得知后,捐出半个月的生活费20元;那时爷爷奶奶在农村,父亲每月寄去5块钱生活费;过年过节,生活再难,父亲也要带上白面,买几斤点心,回老家孝敬老人。上世纪70年代初,老祖离世,父辈分家,父亲主动放弃继承,让给比他还要困难的家乡的几个兄弟。
我们聊着家事,聊着家风,加深了了解。第二年五一节,举行了俭朴的婚礼。
每次陪妻子回娘家,都见岳父忙着。我就坐到写字台旁,看他修表。岳父拿起桌上一块英纳格,让我放到耳朵边听听。这是他同事的一块手表,换了个零件就走开了,还要让它走两天调调快慢。他拉开写字台抽屉,除了一盒盒的表针、表带、表蒙子,就是小零件。窗户跟前,有个一米见方的玻璃展橱,里面挂着一百多块手表和怀表。三间北屋的墙上,橱顶上,是各种各样的座钟挂钟。我从来没见过谁家有这么多钟表。冷不丁这个座钟打点,那个挂钟跳出个小鸟来 时,清脆的铃声真叫金声玉振啊。
岳父性情沉稳,说话轻声慢语,虽然话不多,都饱含着丰富的人生体验。多年之后,我离开机关下海创业,开始既没有财力,也没有人手。岳父让我内弟关了古玩店来给我帮忙。他还常说“财聚人散,财散人聚”,章丘旧军孟家成功的诀窍是,老板要让管家和店员都挣到钱。他还讲了个日本高僧的故事,说让两个小和尚下山挑水,一个用新桶往破缸里倒,一个用破桶往好缸里倒,一天下来,破桶打的水存满一缸,新桶打的水却所剩无几。干买卖,不怕每天挣得少,就怕有点钱就大手大脚。我点点头,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万物有了雨露滋润才繁衍茂盛,人生有了睿智的父辈,才会家道兴隆。据说民企平均寿命三五年,我这家公司25年了,多亏了岳父指路。
2007年,21世纪的好日子才享受了几年,岳父就以88岁高龄辞世了。而我的父亲和孔大爷,都因病于他之前离开了我们。二位老人既没住过宽敞明亮的商品房,也没享受到彩电、冰箱、手机、电话的便捷,每每想起这些,都令我黯然神伤。
岳父走后,妻子姐弟创办了“山东省刘氏古钟表博物馆”,用岳父多年的收藏,来宣传钟表文化。
孔大爷已离世多年,但他用金箔贴制的“解放阁”三个大字,至今,在护城河畔的高高台基上熠熠生辉。
受父亲影响,我与妻子相濡以沫,带领儿女媳婿打造了一个读书之家。上个月,央视著名主持人董卿、张泽群,让我俩带着上小学的孙子,登上《朗读者》大舞台,在荧光灯的闪烁中,介绍了我家四代读书写作的好家风。
五月的一天,我回到济南老城,静静地寻找小时候住过的街巷。三位父辈走过的石板路换成了柏油路,现在又忙着重铺青石板。有的街巷已经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华丽宏伟的商业大厦。但我的内心深处仍然固执地想象着旧日时光,从感情上排斥这些另类。我是在三位父辈的培育下成长起来的,又目送他们从老街巷里远去。今年是“五四”的百年纪念,也是我三位父辈的百年诞辰。我尽力打捞起那遥远的往事,让他们的好品德,世代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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