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就在今年的贺年卡上写上我的讣闻吧。”69岁的砂田知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他被诊断出胃癌晚期,只剩下大约半年的寿命。在病魔的折磨下,短短三个月内他瘦了15公斤,原本饱满的圆脸像被戳了小洞的气球,逐渐干瘪下来。褐色的斑点爬满了他的双鬓,皱纹则越发明显。
在得知自己临近死神后,砂田知昭立马开始规划死亡之前的生活。担任导演的女儿砂田麻美则举起摄像机,将父亲最后的日子拍成了纪录片——《临终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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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国日本
二战之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人口总数也一直呈上升趋势,在2010年达到巅峰。在那之后,日本总人口数量开始递减,战后出生的婴儿垂垂老矣,迎来死亡。在 会老龄化程度日益加深的同时,日本的少子化现象也越来越明显,不婚不育成为不少中青年的选择。
据厚生劳动省 告显示,2018年全日本新生婴儿数量比2017年锐减约2.5万名,降至92.1万名,是自1899年统计此类数据以来的最低水平。这是日本连续第三年新生儿数量不足100万名。与此同时,2018年日本的死亡人数达到136.9万人,创下二战后最高水平,自然人口减少量达到44.8万人,是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预计到2035年,日本的老龄化比例(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例)将超过30%。越来越多的人进入需要面对死亡、思考死法的人生阶段。
“终活”一词首次出现是在2009年杂志《朝日周刊》中,意为“为临终做准备的各项活动”。人认识到自己将会死亡,为了迎接人生的尽头而进行各种准备,向死而生。2010年,“终活”被提名“新词·流行语大赏”,并于2012年获得该榜单的第一名。热词背后,反映的是日本日益严峻的老龄化问题。
谈论死亡在日本一度被视为禁忌,但在近二三十年间,日本人的生死观发生了不少变化。由于医学的进步,不治之症减少,人们的寿命有所延长。缓和医疗相对来说减轻了患者的痛苦,使他们哪怕在临终前也可以维持日常生活,甚至去尝试新的事物。人们不再对死亡三缄其口,与之相反,讨论死亡,践行终活,渐渐成为一股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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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活笔记
“梳理人生、分配遗产、准备葬礼和墓地”,是终活的三项主要内容。
在日本的人际交往中,“互相体谅”是首要原则。如何让自己的死亡给家人带来的困扰降到最低,是不少日本老人在面对死亡时优先考虑的问题。被死神宣告生命期限后,不少老人会立即投身终活,拟定遗言、拍遗照、设计葬礼的环节与规模、购入墓地。而对于孑然一身的老人而言,提前安排好身后事则显得更为重要。
此外,“断舍离”也是人们进行终活的一个重要原则。65岁的北村健近两年开始使用排除法对家中的物品进行整理。功能性一致或相似的物品只保留最喜欢的一件,同一个场景或活动的照片则只保留一到两张。至于书籍,除了印象深刻的几本,一年内没有读过的全都可以处理掉。
提前写好离世后给家人的信、逐个感谢生前关照自己的亲友等,也是不少老人临终前的必做事项。
而对于痴迷于记手账的日本人来说,书写“终活笔记”才是终活的第一步。在终活笔记中,人们会仔细写下临终前的计划,将自己的基本信息,如姓名、生日、血型、户籍、银行账 、兴趣爱好等写上,还会记下遗言、财产分配等郑重的内容,但不具有法律效力。
在这些基本信息之外,终活笔记中最具有人情味的,是老人们悄悄写下的心里话,其中有对亲人的不舍、有对自己的鼓舞,更有决心在临终前达成的愿望。终活虽然是为死亡而准备的活动,但焦点其实是“活着的当下”。整理自己的前半生,明确在剩下的日子中一定要做的事情,不留遗憾地死去,才是终活的终极意义。
砂田知昭的向死而生之旅,便是从终活笔记开始。他不仅事无巨细地写下后事计划,包括葬礼邀请哪些亲友、如何向服务了半辈子的公司传达死讯、如何安置妻子的余生等等,还列下了临终前必须做的十件事情,包括造访神父、筹备告别式、与母亲旅行、受洗,以及第一次对妻子说“我爱你”等等。
在女儿和妻子的陪伴下,他回到老家名古屋,与94岁高龄的母亲开启了最后一趟旅途。僵持多年的婆媳关系,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逐渐柔和起来。终活笔记上的愿望,正在一项一项被实现。
终活笔记没有固定的模板和格式。笔记的主人不缓不急地回顾前半生,写下人生的最终章。老人离世之后,家人翻开终活笔记,这成为了逝者与亲人进行隔空对话的通道。
直面死亡深渊时,人们往往不知所措,骤失人生方向。投入到终活后,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不安,因死亡而来的痛苦、孤独逐渐被冲淡,随之取代的是将余生安排妥帖、实现未竟愿望的最后一搏。这是一场与死神的博弈。老人在终活中一点一点地夺回对于自己人生的把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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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死亡教育课
随着日本老年人口与日俱增,日本 会与政府也开始聚焦终活。
在东京、神奈川的不少 区里,义工会定期组织派发“终活笔记本”,教导人们学习规划老来的日子。笔记本中附有“终活笔记”的基本框架,仅仅是“我的人生”一栏,就有十余项分类,包括“我的档案”“我的家庭”“家族图”“我的兴趣”“我和所爱之人的美好回忆”等等,为从未写过终活笔记的老人提供指引。每个季度,不少 区还会举办终活文化节或举行终活讲座,为老人们解惑答疑。
终活甚至还成了一门生意。2018年8月22日~24日,第四届日本终活产业展在东京举行,共有24972人来访。在终活产业展上,老人们可以预定发型及妆容设计、遗照摄影、寿服试穿和入棺体验等一条龙服务。在喧嚣的会场中,老人们抱着半搞笑半严肃的心情躺入棺材,脸上难掩笑意,死亡在这一刻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一些日本知名旅行 则顺势推出“终活旅行团”,带领老人进行墓园一日游,为他们详细介绍不同葬礼场所和墓地的特点。人们在这些活动中,竟然认识了新的朋友,开拓了 会关系。
不仅如此,VR等技术也被应用到终活里面。老人足不出户,通过手机软件就能了解墓地环境,挑选心仪的殡葬之地。
终活这把火甚至烧到了年轻人身上。一些20岁出头的青年也开始了解终活,每个月定期上终活私塾,书写终活笔记,投入到实操中来。终活的践行者年龄层逐步扩大,终活一词的含义,从最初的临终规划演化为老年规划。
热闹背后,终活的实际情况或许并没有那么乐观。
根据日本乐天集团于2018年2月公布的“终活调查”,日本九成以上人口对于终活有大概的认知,但只有43.5%的人明了终活的意义所在,39.1%的人则对终活一知半解。
而在明了终活意义的人群中,76.5%的人对于终活没有明确的规划,觉得合适的时机到了就会开始终活,10.2%的人有尽快规划终活的打算,仅有7.9%的人处于终活进行时,最后5.4%的人则不打算启动终活。
日本编剧内馆牧子70岁了,在她人生字典中,从来没有终活二字。“那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就像相扑、像职业摔跤手,当我被打了一下后,我一定会打回去,我只想好好活着,然后直接死掉。”这也是不少日本人的想法,“我并不想思考死后的事情,我只想享受当下的每一刻”。
在内馆牧子看来,终活改变了人的行事标准,让人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考虑到死亡这件事,人生失去了洒脱,也失去了挑战。
纪录片《临终笔记》的台版译名为《多桑的待办事项》。在片子中,砂田知昭称自己是严重的强迫症患者,每次坐出租车时都要提醒司机按照自己思考的最优路线开车。在他看来,能够亲力亲为安排好临终前的日子,是最大的挑战。最后的愿望并非为死亡而设,而是知道自己时间有限,终于明白哪些事情更为重要,抱着攻克待办事项的心情将它们实现。
一直以来,人们更多接受的是生的教育。随心所欲或勇往直前,是生活应有的模样。但死亡是人类逃不过的困境。正视死亡,为死亡做准备,也是一种生活形态。终活的存在,为人们提供了另外一种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堂迟到的死亡教育课。当人选择向死而生时,终活讲述的其实就是此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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