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调查|直击成都地摊:烟火气下的生存努力和城市治理

互联 大厂HR摆摊招聘,白领推自行车卖手冲咖啡,挤挤挨挨的地摊围住“老对头”城管大门;

地摊“神车”和“概念股”得到追捧,“摆摊攻略”在微信群里流传;城管喊小贩来摆摊,更是掀起舆论狂欢……

朋友圈各种疯转截图表明,一夜之间,“地摊”火了。

起点指向李克强总理的“点赞”——

“我们西部有个城市,按照当地的规范,设置了3.6万个流动商贩的摊位,结果一夜之间有10万人就业。”总理说的这个西部城市,就是离杭州1770公里以外的成都。

于是,我们也到成都街头走了走:看看成都的地摊,是否遍地开花;摆摊的人,又有何种冷暖自知的故事;随之而来的,城市管理的各种变迁和可能。

一句“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已然被用滥。在我们访问到的成都摊贩里,摆一个小摊,也许首先意味着,想方设法生存下去。

疫情时当装潢临时工,4月做回小商贩出街

午间生意高峰的到来猝不及防。

6月1日中午12点过,成都武侯区太平园中三路,顿时“烟火”升腾。摊主们忙碌起来,“要啥子”“看哈子嘛”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近百米长的紫色塑胶垫顺人行道延伸,近20家摊位一字排开。摊上的小吃五花八门:令人看花眼的钵钵鸡、五颜六色的冰粉、碳水含量丰富的凉皮凉面、汶川的樱桃、海南的荔枝……步履匆匆的白领职员们一路走过,顺手解决了午餐和饭后甜点。

王强的“广东石磨肠粉”。

打着“广东石磨肠粉”的招牌,王强的摊位不时有客人光顾,“我把酱料改良过,辣一些,适合四川人口味。”

30岁的王强,就住在一两百米外的锦翠花园南苑。去年,他刚晋升为父亲,为了赚足奶粉钱,他向一位广东师傅学习肠粉手艺,在小区摆摊卖早餐。疫情期间,王强挺为摆摊的生意发愁,无奈之下,他到工地做起装潢临时工。

没多久,成都为地摊松绑的消息传到王强耳边。这是3月14日出台的《成都市城市管理五允许一坚持统筹疫情防控助力经济发展措施》,简称“五允许一坚持”,率先“试水”鼓励地摊经济。

政策的具体内容是,“在确保不占用消防通道、盲道和不侵占他人利益前提下,允许设置临时占道摊点摊区、允许临街店铺越门经营、允许大型商场开展占道促销、允许流动商贩贩卖经营、允许互联 租赁自行车企业扩大停放区域、坚持柔性执法和审慎包容监管。”

“如果能把摊位摆出去,生意肯定有起色。”王强知道,自家小区周边林立的写字楼里,坐落着数百家企业,容纳了成千上万的上班族,无奈过去,“一刀切”的管理,让他的摊位无法摆出小区。

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熬酱汁、煮豆浆、洗菜,六点准时推车出门摆摊……4月初,王强拿到一张标 为5的绿色 码牌,再次回归小商贩的生活。

这一次,石磨肠粉的香气飘出了小区,生意好时,一天能卖出150份,月入一万多元。

聚集在中三路的几十家摊位里,不少摊主都住在附近小区。王强便和邻居王俊轮流使用五 摊位。

“哥,我要收摊了。”下午2点左右,王强准备收车回家,给王俊打了个电话——太平园的这个摊贩集中区,采用的是分时段、发 牌管理,随即,王俊夫妇的“嗨皮串串”出摊了。

上午肥肠粉店老板,下午钵钵鸡摊主

王俊的妻子带着两岁的儿子一起出摊。

这天是“六一”儿童节。

下午2点半,王俊的妻子杨淑容骑着电动车,带着两岁的儿子文文准时赶到摊位。后座是大小两个箱子——一个沉甸甸的保温箱,整齐地码放着近四百串钵钵鸡,它们是杨淑容独自辛劳了五六小时的产物;一个轻巧的塑料箱,堆放着十几个恐龙玩具,这些宝贝,是文文刚收到的儿童节礼物。

39岁的王俊,已经做了十几年餐饮。去年,他和朋友合伙在小区附近开起一家肥肠粉店。更早一些,他还在上海经营一家火锅店。眼见蒸蒸日上的生意,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王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收入和往年相比缩水了三分之一,扣除房租、水电费、员工工资,每月到手只有四千多元。”王俊感叹说,自己要还房贷、车贷,养两个孩子,压力太大了。

一个多月前,王俊意外发现,临近的中三路上摊贩多了起来,“以前都不允许摆摊,我一问才知道,政策放开了。”

“生活总要延续下去,多一份收入总是好的。”正为生计头疼的夫妻俩,不约而同地决定——去摆摊。

5月初,王俊开启新生活:上午,他是肥肠粉店的老板和大厨;下午,在一墙之隔的中三路上,他又变身摊贩,贩卖起钵钵鸡,主打“儿时的味道”。

王俊和妻子都各自多了一些新的分工,“我要在前一晚清洗肉类,熬汤,做好卤汁。第二天早起买菜,老婆负责洗菜,卤制,再串成串。”

看到老婆孩子到来,王俊忙将十几种串串摆上推车。两个女白领来光顾,王俊忙着给她们把千页豆腐、香菇、鸡胗、海带等装进纸杯。杨淑容给丈夫打下手,文文则坐在隔壁卖冰粉摊位的电动三轮车上,独自玩起恐龙玩具。

独自玩恐龙玩具的文文。

“孩子有时乖巧,有时也吵闹,好在这里的商贩们互相都认识,也会帮忙照看下。”杨淑容说。

文文却有些不高兴,直到妈妈抱他去临近的摊贩买水果,才活跃起来。

一家人最欣喜的时刻,会在每晚七八点到来。夫妻俩这一天的忙活,多换来两百多元。一家人推着空车,穿过夜幕回家。

辞职奶茶加盟店HR,准备边出摊边备考

小摊贩们摆摊的起因各有不同,却又似乎有着某种共性。

一周多前,23岁的女孩扶艺,花3000块淘了二手货车,开到太平园停下。车上是她的“战备”:在家里蒸好的上百张手工凉皮、成斤的凉面、叮叮当当的辣油酸醋、装在泡沫保温箱里的凉拌海带、形状像狼牙棒的土豆……

扶艺的“副4 ”摊位。

她观察了两三天,靠近川藏立交地铁站旁的一个水果摊位,老板不常出摊。于是,她试探性地将车子在这里停下。

她没有受到太多阻碍,城管来找扶艺登记。随后,她拥有了一个虚拟的“副4 ” 牌。这个很“嗲”的摊位就此立足。

粉色的招贴上,有个栗色短发、戴着黄色熊耳朵帽子的卡通女孩形象,眼睛圆圆,嘴角翘起,和扶艺围裙上的一样。扶艺笑笑,说这是前同事免费帮她设计的。摊位上,还挂着一只轻松熊的玩偶,车上插着蜡笔小新的钥匙扣。

一个多月前,扶艺还是附近一家奶茶加盟公司的HR。疫情影响之下,扶艺反而比以前更好招人,应聘底薪很低的销售岗位的人多了。

她看着他们,想着自己的出路:她一个月工资到手只有3000元,即使近水楼台,加盟公司的业务,内部价也要10多万元才能开起一家奶茶店。最后,负责招人的扶艺辞了职,花了一万多元,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摊位。

扶艺很快适应了摆摊生活,遇到前同事也不觉尴尬。她快人快语,说话也泼辣,“这条街上卖凉皮凉面的不少,但只有我的是纯手工的。你看,比别人的都要Q和糯。”

她也有了些回头客,有个女白领告诉她,“我在外面吃别人家的凉皮凉面会拉肚子,但吃你家的不会。”

一天三百元左右的营收,维系着扶艺在成都的安家梦。5年前,她来到成都,觉得这座城市包容,也养人。去年,家里的一场巨大变故,让扶艺没能再继续念大学。

眼下,她计划着,从双流搬到离太平园近一些的地方,这样不用来回奔波。而出摊灵活,她可以边摆摊边看书,准备成人自学考试。

出摊的是夫妻俩,背后皆是全家人付出

“新手上路”的蒋攀小摊。

即使在熙来攘往的太古里、IFS、春熙路商圈,除了有林立的大牌、穿着清凉的漂亮姑娘,夜晚,也多了像蒋攀这样“新手上路”的小摊贩。

30岁的蒋攀,此前和妻子都是销售,一个卖电脑软件,一个卖服装。2月以来,蒋攀没有业绩,每月只有3000多元的底薪。

4月23日,在连续观察十天后,蒋攀和妻子花500多元买了一辆手推车,利用每天下班后的休息时间,在人来人往的春熙路地铁站附近,经营起副业——摆摊卖钵钵鸡。

白天,蒋攀在写字楼间跑销售;夜晚,和妻子轮流看守小摊的上下半场。夫妻俩的背后,几乎全家人出动:哥哥在餐饮店做厨师,利用休息时间回家加工;姐姐和岳母帮忙串成串;妻子下午5点半下班,6点左右把摊摆出来;蒋攀6点下班,7点来接手,摆到晚上11点左右。

5月31日这天晚上,蒋攀摆摊接近尾声,成都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几乎买走了蒋攀摊位上剩余的串串,蒋攀高兴地推车回家。

而他旁边的杨峰夫妇,看看天气,还不甘心地,一直把芝麻红油往自家鸭头、兔头、鸭脖子上淋。

鸭脖6元一根,鸭头6元一个,兔头稍微贵点,要10元。一晚上,夫妻俩生意好时能早点卖完,一天300多元的收入。

原本,杨峰和家族的人一起,在春熙路附近经营一家“隆江猪脚饭”;现在,下了班,妻子吴英就和丈夫一起出摊。她看起来娇小白皙,大儿子却已经有9岁,小的4岁。为了生计,她把两个孩子放在老家,来帮衬丈夫。

“赚不了多少钱,但两个人在一起守到也挺浪漫嘛!”杨峰握住妻子的手,开了句玩笑。他说,四川人的性格,就是豁达、乐观。

小雨中,他们终于迎来一对小情侣,多卖了一条鸭脖子、一个鸭头。

眼下的生活虽然辛苦些,但摆摊的他们并不犯愁。

“成都的繁荣和人气已经慢慢在回归,政策这么好,大家都在共同应对面前的难题,我们只要把这段时间挨过去,一切就又会好起来了。”蒋攀说。

这些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密密匝匝出现的小摊,让城市的烟火气回归,也予人新的希望。

疫情不仅重创各人生活,也重创了这座曾拥抱每一个心怀梦想到来的人的城市。于是这一次,曾被城市拥抱的他们不再消极等待。他们想生存下去,也让这座城市苏醒。

城管与小贩的脸,偷偷在改变

成千上万的地摊背后,无数个类似的故事正在成都大街小巷上演。这似乎也提示了城市管理正在发生悄悄的改变,以及另一种可能。

一周多前,在王俊夫妇的带动下,老乡李建加入,和王俊共享一个三四米宽的摊位。

高中毕业后,李建便从金堂县来到成都打拼。疫情爆发前,他已在高新区一家商场做了四五年保安。“保安工资只有三千多元,我有两个孩子,一家五口人生活,每月开销不少。”李建的保安工作是“做一天耍一天”,也就是做一休一的意思。

“疫情期间,公司200多个员工,裁了三分之一。很不幸,我也被裁掉了。”李建说,三四月份,自己一直在到处找工作,直到听王俊提及摆摊放开,才有了新的指望。

“老江湖”李建的铁板鱿鱼摊。

李建以前在休息天摆摊卖铁板鱿鱼,算是“老江湖”。但在太平园驻扎,他刚出摊时,还有点不适应,“以前摆摊,大家都要相互帮忙观察,有没有城管。一旦有城管出现,就赶紧撤。”

李建内心仍有些慌张。四处逃窜,和城管打“游击战”的日子不好过。有时运气不好,刚出摊,就遇上了城管,一天的收入没了着落。

政策的转变让李建添了惊喜,“安下心来做生意,一天能卖出100多份鱿鱼,收入有两三百元。”

看到穿梭其间、时不时叮嘱摊贩们注意卫生的城管,他开始笃定,“现在,我们变成了‘正规军’。城管反而来帮我们想办法,怎么摆好摊。”

据官方统计,截至5月28日,成都设置临时占道摊点、摊区2230个,允许临时越门经营点位17147个,允许流动商贩经营点20130个,增加就业人数10万人以上。按照一街一策、一点一策的原则,成都正在打通城市经济发展的毛细血管。

我们在成都还看到了这些:

距离繁华的商业中心太古里三百米外,一个十字路口。每到下午四五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打着各式招牌的推车聚集在一起,搭建起三三两两的帐篷,经营起价格友好的蛋烘糕、凉粉、水果以及各色小吃;

在“ 红”美食聚集的奎星楼街,每到就餐高峰期,大大小小的餐饮店便会将桌子外摆到门前,顾客等位时间缩短了,餐厅翻台率也提高了。这条街上最火爆的“冒椒火辣串串”的店长张世海说,最近,自己新招了15个小工。

在新城市广场,半年内,小吃摊位从30个增加到84个。广场上,是一个音乐教室的老师在弹唱。一个小女孩鼓起勇气,上来唱起赵雷的《成都》:“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熄灭了也不停留,”下一句,她不小心唱成了“我会把你揣进裤兜”,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成都市青羊区草市街街道城管中队队长王玮也笑了。他很喜欢这里的榴莲芝士煎饼,而做了九年城管,他看到自己曾经的理想,正一点点照进现实。

广场上的弹唱。

2015年10月,王玮去澳大利亚游玩,看到一个广场上聚集了“跳蚤市场”,不少人摆摊卖衣服或珠宝,气氛自由而惬意。“职业病”促使他拍下一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甚至忍不住“抄送”给领导。

他想,自由摆摊是否和城市文明冲突,而城管,又何必“为难”小贩。

这样的内心拷问,王玮的职业生涯还遇到过几次。

一次,接二连三的劝导宣告无效,王玮准备扣押一个流动商贩的水果,不小心被对方用铁钩划伤手臂。至今,王玮的左手臂上,还留有一条两公分长的疤痕,像一个烙印和隐喻。

春熙路地铁站附近的夜市

在草市街街道,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摆摊卖蛋烘糕,“她是孤寡老人,卖一个蛋烘糕只赚两元钱,但至少可以糊口。”王玮放任老人家卖了近五年。有时,脱下制服,他还会去光顾对方的生意,直到老奶奶再也不出来摆摊,安然去世。

王玮心想,对于流动商贩不应该一刀切,但身为执法者,他必须“守护法律的尊严和公平”。而如今,自上而下,又撬动了原有城市管理政策的地摊,“是城管的一次变革,我们真正从管理者转变为服务者,需要把商贩引导到合适的位置摆摊。”

“以前,在很多人特别是商贩心中,城管就是‘邀摊摊’,就是把摊贩驱逐赶走的意思。现在,他们会觉得我们挺可爱,是努力帮扶他们的人。”在王玮看来,城管和流动商贩之间的关系已经在改善。

目前,中央文明办已明确要求,不将占道经营、马路市场、流动商贩列为今年文明城市测评考核内容。而截至6月3日,多地发布相关文件落实该要求。

眼看实现多年前愿望的机遇到来,王玮有些兴奋,但也开始隐忧,“放开地摊经济会让很多人受惠,也会带来一系列问题。一方面是商贩及个体商户的诚信问题。在我们辖区内,就有一户店家曾违背协议,外摆桌子的数量从原定的6张不断增加到12张。另一方面,我们需要保证流动商贩与现有商铺保持一定距离,尽量不影响合法商户的利益。比如,如果附近30米处就有一家菜市场,我们就不会允许商贩摆摊卖蔬菜。”

王玮认为,地摊经济的放开应最先保障底层民众受惠,“我们已经在新开寺街为五个低保户提供摊位,但前段时间,我发现有家人拖家带口共七八口人,从外省开着中型货车来成都摆摊。”

还有更多具体而微的问题,摆在这座城市的管理者面前:比如,地摊越来越多,城市的承载量如何估算?地摊的食品安全和卫生如何保证?油烟脏污和夜晚噪音会不会扰民?公共秩序如何忙而不乱?如何杜绝新一轮执法中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

5月28日,针对前期出现的一些问题,成都市制定出台《关于建立城市管理“八项机制”深化柔性管理服务助力“六保”任务落实落地的意见》,通过建立摊点摊区设置引导机制、商贩摊区择优拓展机制、城管巡查服务机制、商贩摊主清洁卫生责任机制等方式,进行精细化的服务、引导和规范。

你认为“摆地摊”对城市的影响是好是坏?对“摆地摊”需要哪些规范?如果你去“摆地摊”,你会卖什么东西?看完我们的 道,你有什么看法和点子,欢迎来评论区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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