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我的小弟弟李冰
寒潮南渐,化作冻雨,入夜时分,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扉。本来已经合上书,熄了灯,朦朦胧胧待要寐去,不知怎的,听着那凄厉的风雨声,徒然怀想起墓园里长眠的小弟来。在这凄风苦雨的寒夜,他会不会冷?记得他去世前的那年春天曾跟我提出想要一件棉衣,他当时的处境已经是穷愁潦倒,贫病交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只好在姊妹兄弟家寄宿。他还强调说:“要厚一点儿的,便宜的。冬天好冷!”念及到此,一阵阵悲痛袭来,再也无法合眼。往事和着辛酸的悲泪簌簌而下。
小弟三年前去世时,才52岁。他是北京工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曾凭借自己的才智,创办了武汉市第一家电脑公司,文采飞扬的弟弟自己设计了公司的徽章,还为新生的公司命名“天问”。
短短几年的功夫,天问公司靠着弟弟领导着一帮年轻的朋友们白手起家,艰苦奋斗,公司一时间繁荣昌盛,规模空前,曾经风光一时弟弟被评为武汉市十大青年优秀企业家之一他的事业带动了周围的电子商业,街道口到广阜屯一带成了武汉市最早的电子一条街!
有谁知几年后,由于种种原因,事业失败,公司破产,朋友四散,家庭解体;他孑然一身,四处流浪,穷愁潦倒,贫病交加,在广州深圳避债十载,最后,山穷水尽,回到武汉,全靠兄弟姊妹们接济,百事仰人,境况十分凄凉。最不幸的是他染上了酒瘾,嗜酒如命,日日借酒浇愁。几次醉倒路旁。最终因脑溢血卒发,倒在洗手间里。死时,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姐弟五人合影
我父母生了我们姐弟五人,最属小弟生得出众,父母的优点灵秀仿佛都遗传给了他一个人:他年轻时才华横溢,眉清目秀,挺拔英俊,如玉树临风,是许多女孩子心中理想的白马王子。
考上大学之前,李冰是海军709所的职工,1982年,从北京工学院毕业后,受市科委委托在武昌广阜屯附近租了两间民房,办起了武汉市第一家电脑公司―――天问公司。当年微型计算机还没有现在那么普及,有很多人对电脑了解甚少,还不太懂得它是干什么用的,如何操作使用。小弟正是看准了其中的商机和中南地区这个大有可为的市场,他下海了,成了改革开放大潮中的弄潮儿。那一年,小弟还不到三十岁。
当初,凭借几千元的贷款和吃苦耐劳的拼搏精神,南下广州、北上京城,不到两年的功夫,由天问电脑经营部发展成了武汉乃至中南地区首家电脑公司―――武汉天问电脑公司。
1984年以后,相继在广州、中山、肇庆、深圳、长沙、北京、上海、西安、成都、重庆等地建立了分支机构及联营企业,有紧密成员企业19家,其中有4家工厂、2个研究所、1家软件中心、1家维修服务中心及若干家分公司、职工总数达500余人,其中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是专业技术人员。
到1993年初,发展成为隶属于省经委的股份制企业集团公司―――湖北天问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在地处全国著名的东湖新技术开发区科技一条街黄金地段的中心位置有二千多平方米的电子科技商场,并贷款在风景秀丽的东湖边建起一幢一万多平方米工业厂房的产业基地,与港、台和国内有关企业采取各种方式的合资合作。主要从事微电脑及相关电子产品的开发、生产、经营、维修、服务等业务,成为科、工、贸一体化的新高技术产业集团。那些年,长江大桥桥头和市最主要的路口都高高耸立着“天问产业集团豪迈挺进2000年”的巨幅标牌。小弟还被评为“市十佳优秀企业家”,多次上了电视。
李冰和侄儿
小弟成了我们家的骄傲,每当有人提起小儿子,我们的老父亲总是禁不住面有得色,笑逐颜开。干休所有不少子女到天问公司上班,就业。有门路的官员们纷纷将自己的子女塞进天问;我还记得常有相与要好的同事、朋友托我带着在天问商场选购电脑。
1993年初公司根据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的批复,按国务院《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试行发行占总股本百分之八的企业内部职工股,有朋友因买不到职工股还有点怨我没帮忙。……当年小弟和他的公司真是大红大紫、如日中天、轰轰烈烈,很辉煌风光了几年。
我那幼小的侄女儿―――弟弟心爱的女儿还曾在我办公室里对我的同事们宣称:“我爸爸是天问的老总!”稚气的小脸上满写着自豪与骄傲,……。这一切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
有谁知世事难料,商场风云,翻手云覆手雨。昨日还是炙手可热,众星捧月,趋之若鹜的人物,今天竟一败涂地、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臭狗屎!由于投资环境缘故,跟港、台地合作项目迟迟未能到位,银行贷款到期,加上管理、用人上的失误,资金无法正常运转,只好将资产抵债,公司濒临破产。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女不受牵连,他与相亲相爱的妻子离了婚。
可弟弟雄心不死,欲东山再起,就背井离乡、只身去了广州、深圳打拼,不料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竟到了衣食不周的境地。那一年是1993年底。
十年一觉扬州梦
冬去春来,不觉又是十年匆匆而过,2002年的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姐,我在这里实在无聊,我想回家,……我可不可以回去?”从前很跋扈的小弟说话早没有了“老总”的底气,变得吞吞吐吐。那时我们的母亲已去世多年,大妹妹也不在世了,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没有了母亲,也就瓦解了。弟弟回到武汉,没有了旧时的暖巢供他栖身,我又病着,他只能在大弟弟和小妹妹家“打游击”。
在南方怎样渡过那十年的光景,问他,他讳莫如深,闪烁其词,不肯细说,看着他那过早苍老的不健康的脸,我们也就不再追问了。
回汉那年,小弟还不到五十岁,他不爱活动,一动就喘气、出汗,脸色也晦暗,手里一天到晚捏着根香烟。酒,喝得很多。过去很讲究仪表的他,变得很邋遢:衬衣久不换洗,散发出一股气味儿;一脸油光光的,……似乎性格也改变了许多。给他三五百块,他会毫不推辞地伸手接着,搡他几句,他也不吭声,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听着。
从大弟弟家搬来我家时,他的行装是那么寒酸:一捆旧铺盖,大大小小几只破纸箱,还有几包旧衣服,如此而已。
他住在谁家,谁家就遭殃:他烟酒不断,弄得家里乌烟瘴气,酒气冲天;他不拘小节,又不帮忙做家务,日子长了,最亲的亲戚也变得不亲不戚起来。大弟弟和小妹妹都被他搅得不胜其烦。后来,他还几次到有关部门询查自己的归属问题,但都不了了之,无功而返。
当初,他到我家是我主动请他来的,那时我已因病提前退休在家,正好可以照料他的生活。他来我家,我可以陪他聊天,给他做他爱吃的饭菜,帮他拆洗被褥……。到底是一母所生的亲姊妹嘛!谁知道,事情远远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他不喝茶,只喝啤酒,以酒当茶。姐儿俩坐一个上午,我得给他换四、五瓶啤酒。他对饭菜要求不高,有碗面条,几个肉包子也就行了,最要紧的是白酒,顿顿要干上半斤八两的。喝点酒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他喝到酒酣耳热之时,打开了话匣子,那就得陪他聊上两仨钟头。他也不管你爱不爱听,只顾自己说。有时从天问成立三周年庆典,请大明星捧场谈起,谈当年的风光;有时从破产之后各地分公司纷纷宣告独立,忘恩负义,恩将仇 开始,谈人心叵测,世态炎凉!……这些话我都听过无数遍了。我谅他内心苦闷,只好耐心听他一遍一遍地谈。有谁听过醉酒人谈天的吗?那种苦笑着、呆了脸、倦到了极点还得频频颔首的角色你经历过吗?
有一天,我陪小弟散步,走了约一箭之地,他便不肯走了,说累了。我见他额角渗着黄豆大的汗粒,觉得不对劲儿,那是四月天气,走几步路本不至会出汗的,我问他有什么病在身,他答道:“没有病,很好哇!”回家我就给他测量血压,结果收缩压240毫米汞柱!到顶了!舒张压竟有180毫米汞柱!我当医生二十多年还没遇见血压这么高的高血压患者,这样是非常危险的!!我没敢告诉小弟实话,怕他紧张,只说了一声:“你血压高。”就急忙跑到邻家要了几片降压片给小弟吃了,又忙上街买了几种降压药给他服,嘱咐他千万别再喝酒抽烟了。他在部队当过卫生员,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么严重,就停了烟酒,开始服药。半个月后,他的血压稳定在160至100毫米汞柱,我才松了口气。
2003年五月,一位地质大学经营办公自动化设备的罗老师,念小弟是电子一条街的创始人的份上,好心收留他在自己公司里担任副总经理,还给他租了套两居室的房子。可是不久,不安分的小弟,就向这位好心的罗老师和兄妹借了几万块钱,辞去了工作,经营起方便面。
皇天不佑,不久生意又失败了,钱都打了水漂。最后,身无分文的小弟只得搬回我父亲的家里寄住,继母不容,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年多糟心的日子。这期间,他又开始抽烟喝酒。你给他钱,他便去买醉。
有一回,醉倒在干休所的花园里,有人通知小妹妹,小妹妹打120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还有一回,他又醉倒在路上,还吐了血,又是小妹妹和大弟弟他们赶去把他送进医院,医生说他不但患高血压、心脏病,还有肝硬化,病情非常严重。事后,他也发誓不再喝酒。可病情一缓解,他又拼命喝。以后家人去看他,不敢再给他钱,只送给他菜米油盐茶等生活用品,知道他手头一旦有钱,一定去买酒。
只有一回例外,过年家里人玩麻将,小妹妹故意输给他几百块钱。这回他没把钱喝了,而是跑到中南商场给他上大学的女儿买了一件大红毛衣,“孩子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给她买衣服。”小弟慈爱地看着女儿穿上这件红毛衣,感慨万分地跟我们说。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2005年10月15日清晨,小弟突然倒在厕所里,走了。后来,听爸爸的司机小蒋说:头一天晚上他喝了一晚上酒,还请小蒋一起喝。
噩耗传来,我既惊且痛!伏案大恸,捶胸顿足,嚎啕不止!谁也劝不住!我哭我那心爱的小弟弟,我哭他的早逝,我哭他的才华,我哭他那孤苦凄凉的结局!
听丈夫去料理后事回来说,他住的地方到处是空酒桶。他总是买那种塑料桶装的高度粮食酒。就在临终前一天夜晚,他还喝得酩酊大醉……。弟弟:还记得太白的诗句吗?“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愿君长醉不复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弟弟,我的好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陷阱,没有冷漠,没有穷鬼病魔追逐你,你若心里苦,就开怀痛饮吧!
三年后,家人才准我去了墓地。我第一次去祭小弟弟。荒草掩映着弟弟那小小的坟茔,里面是弟弟那无知无觉的冷灰……。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可那一天宁愿相信人死后有灵魂。我给弟弟烧了那么多的冥币,都是亿元“大钞”,还有“金元宝”,“银元宝”,真希望我的小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开心,活得潇洒,活得有尊严。
雨雪哒哒地敲窗,北风阵阵呼 ,我心中默默念叨:小弟,小弟:你冷吗?姐姐好想你!天好了我再去给你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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