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了一个故事： 界

生气的人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气。山子经常告诫自己不要生气，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确实，你在这里气个半死，别人还晓不得呢。生气最伤身，生气产生的毒素足以毒死老鼠。山子体弱，他天生的小个头，瘦骨架，一生气就瘫了，只好像空口袋一样躺在床上。

山子这次生气是因为握手。当时，他正坐在村委会捣鼓手机，新任第一书记来了，身影刚闪到门口，他一抬手，拍照，发到村里的微信大群里，写上“又来一个新书记”。

他双手端着手机，两个大拇指像鸟嘴在屏上啄。书记是个还没褪尽朝气的年轻人，进了村部办公室，立马笑了，哈哈着和一群人握手。山子已经站起来了，脸上也在笑着迎接，但双手还被手机牵引住，忙着。山子斜一眼，还隔着两个人才到他跟前呢。就在他再次低头看手机的一瞬，那双手移到了他的面前。他赶紧撤出右手追击，终是差了一指头，那双手已经握上山子右边村会计的手了。

他那追过去的手就那么空着，看另两只手拥抱似的扣在一起亲热，且颠了两下。村会计的笑脸对视过新书记的笑脸后，扭向山子的脸也笑了一下。这笑明显比前一秒的重了些，明显加了些意思在里面。村会计其时架着二郎腿在看手机，他浑身上下没有声音，没想到射击似的将自己的手伸了前去。应该稳一下的，应该等那手握了山子的手再伸自己的手的，就算不等，那手也应该正常地伸在自己身体前，那样，山子的右手绝对能追上，且挡住新书记的手。

这就是说，村会计这手伸得太长了，几乎蛇头一样飙到山子这边来，抢了新书记的手。也许是新书记看山子这位小个子在忙，腾不出手来。而下一个貌似重要的大个子人，已有些热情过激地戳来手了，新书记只好赶紧迎上。不论怎样的心理，总之是自己的手怠慢了那么一两秒。应该早早备好手，端正着面庞去迎接的。让山子没料到的是，握完村会计的手，新书记的手愣在旁边等待了几秒，直奔下一双同样热情的手去了。那是村妇联主任的手。这样，山子的手突然能量耗尽似的垂了下去，甩在右大腿外侧，啪的响了一声，但立即被众人的笑声淹没了。

其时，山子准备装作没有什么；装作在闹哄哄的场所里，右手已经碰上了新书记的手；甚至装作自己的手，那一刻在忙很重要的事。但立于左上首的村主任看着山子笑，似乎村主任的那双眼睛，摄像头一样过度清晰地看见了山子的右手被冷弃，甚至看见了山子右手上的假装。如此，山子立马觉得右手发炎似的烫了起来。山子朝手机瞄一眼，将手机贴在左耳上，着急接电话一般，径直迈出了房间。

山子没回头，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后背。

山子上了自己的车，力度过大地磕上了车门。

山子立马开车，轰隆隆离开了村部。

山子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吃，吃烤土豆。村里的男人，有的生气了扛起铁锹去地里，见土块打土块；有的生气了就闭了房门抽烟、喝闷酒；有的生气了，比如山子，就吃，美美地吃。且将吃食、吃法、吃姿等等，仙女散花一般扔进了微信的大群里。然后，边吃边点开看，似在欣赏另一个人的生活。山子的手太灵活了，手机掌在左手心，大拇指灵巧如猫爪，忽疾忽缓，忽静忽动，左右拨动，上下点击，放大缩小。似乎那不是由骨头和血肉生成的拇指，而是一只3D打印的拇指形状的精密机械装置。待从前至后，又从后至前，看了两遍自己发的照片后，山子才意识到，自己生气了。

大群里立马骚动起来。“抹布捏得水淌呢”第一个出来，朝群里甩了一长串语音。一条语音带一粒芝麻大的红圆点，十几粒圆点，血红地闪在屏上，像手机突发了皮肤病。每条语音十几秒，山子点开第一条，其他的就一条接一条说出来了。像是那语音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山子家。或早到了山子家，默然列队，等山子一一戳破他们，好释放出里面包裹来的语言。

山子将手机支在 购来的长柄手机架上，一边任它说，一边持续而香甜地嚼动着自己的嘴巴。

“抹布捏得水淌呢”说：“你个瞎货，又吃开了！你吃你就悄悄儿吃去，馋我们咋呢？人刚干活干乏咧你就吃开了，你个瞎货是存心欺负人啊！”

接着，“抹布捏得水淌呢”加大了音量喊：“山子，我叫你给我代着 购一个电锅锅灶，和你家的一模一样，不大不小。你看你已经答应几个月了，还不见影影子。又不是我给你不给钱，你给我买来，给我再培训一下。我学会了，我立马连培训费都给你一起支付过去……”

山子没理，心说牙上劲多了你喊去。

所谓的“电锅锅灶”，就是烤箱。锅锅灶，是土埂子上挖一个锅，上垒土块罩住，下以树枝等硬火烧红土块，锅膛中放进土豆，封住灶门，打塌土块，湿土覆压，让焦红的土块里的热量焖熟土豆。山子小时候经常在山上挖锅锅灶，现在 购了烤箱。比起山野的土锅锅灶烤得更暄，更软，更爽口，更金黄。关键是干净，不像土锅锅灶，吃得满嘴满手又土又黑。关键是方便，土豆洗净放进烤箱，温度、时间调好就不管了，熟了自动断电。烤得房间里、院子里溢满了香喷喷的气味。拿出来，金灿灿的，享福啊！

村主任私信山子：“再烤些洋芋，中午我领着新书记去你家吃。”

这是什么意思？是领到我家调研一下，给我一个好处呢？还是你舔新书记的尻子，知道城里来的人最爱吃特色：亲民、健康、便宜，还不违背政策，一举几得。拿我的东西落你的人情，你算盘打得太精了啊！或者是村主任知道我生气了，让新书记把我亲民一下，算是一种道歉，也算是你村主任帮我挽回了面子？问题是，新书记到目前为止，知道我生气了吗？我除了个头小，除了不是村干部，村里啥事能少了我？还私发，怕发到大群里我不理，伤他大主任的面子，还用命令式的口气！山子越想越气愤，人，真是个复杂东西啊，心眼真的是比筛子眼还多！

山子狠狠嚼着土豆，继续不理村主任。

电锅锅灶，人人都爱。村主任私下叫山子给他 购一个，说了不下三次，山子有意拖着没买。你钱再多，你权再大，吃不上电锅锅灶就是吃不上，让我伺候你没门！村主任和好多人不会 购，一是真的不会，二是怕手机上乱捣把自己的钱捣丢了。村主任总觉得那种 上的交易虚拟得很，总觉得有人躲在 络后面，谋算着他卡上的钱。自己不会，又耻于请教，还不愿给子女们说，便直接让山子代购。代购来了，山子去拉，拉回来了，再给他们教会，何乐而不为呢？但这家伙吃软不吃硬，面子上答应得好，实际上就是给你不弄。你也不能得罪这个手机王。

现在，干啥都离不开手机。你出个门，在城里找厕所都得用手机呢。人家年轻人开个导航，一个女的声音甜甜的，就把你引到地方上去了，再不用阿三阿四东问西问了。村里人手机上扫个东西，下载什么，操作个啥软件，不会了都去找山子。只要山子心情好，再把好吃的端上来，山子保证帮你弄好。但山子总是手艺人一样，只帮你干活儿，不传你手艺。

村民 购，东西到了乡上的快递店，就电话通知去取。有的忙，有的懒，有的不急用，群里喊山子去乡上了捎回来。捎的次数多了，发给山子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山子用他的二手五菱车拉到村部，摆在房台子上一长绺，拍照，扔进大群里。叹一句：时代真的大变了，农民都这样过日子了！手指梳一下头发，径直走了。今天就是山子拉来了快递要离开时，村主任喊：“来来来，坐一会儿，迎接新来的第一书记。村里人都懒得叫不来，你就算个村民代表吧。多一点人气，气氛好一些。虽说这次来的也不是富单位、大单位，但人家是来为咱服务的，咱不能太冷落了人家。”

结果连个手都没握上，这正叫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大群里持续有人喊话山子。“新时代老农民”：“山子在吗？我家牛棚里的监控不亮了。我捣腾了半天了，还是不亮么。山子在吗？帮我弄一下。红包伺候。”

“脸欢喜”：“山子在吗？监控弄好了，顺便进来给我弄下手机。今早我孙子打来视频，有孙子的影子，听不见孙子的声音。我喊死了，就是听不见孙子的声音，把人急死了么。热茶伺候。”

后面一连缀着六个头部裂开的表情包。

山子一律没有看见他们，都好好品尝一下着急的滋味吧！平时，把尔等都伺候得太舒服了。我欠红包吗？不欠！我欠热茶吗？不欠！平时都哄着我干这干那的，那是我脾气好，但我不是脾气一直都好。我是真心拿你们当人看，你们是骨子里瞧不起我。那我还能看见你们吗？

山子持续生气，直到女儿打来视频。

女儿的视频是忽然打进来的，几乎吓了山子一跳。如同门口忽地跳进一个人来，撞见了正在骂人的自己。山子赶紧两手梳了几下头发，抹了两下嘴，将自己扔在被垛上，被吵醒了似的，触一下手机。女儿便着急地闯进了屏幕。女儿忽闪着双眼察看爸爸，笑了：“刚才忙啥呀，才接电话？”山子说刚才靠在被子上缓着。女儿又笑：“不像缓着啊，你又在哄我。”山子心里说着这鬼丫头，嘴里胡乱应付着。女儿刚才视频完妈妈，妈妈去娘家了，快一个月了，伺候瘫痪的外奶奶。妈妈姊妹三人，一人伺候病人一个月，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女儿有空就在视频上看一下妈妈，看一下外奶奶。

更重要的是，要查看爸爸脸上的肉是不是又少了一些，让他每顿都想办法把饭吃上，不要应付。山子说：“把你爸我能饿下吗，笑话！庄里人，就刚才，求我看他家监控的，看视频没有声音的，我去了，谁还能少了我一顿饭？饭吃了，还得发红包呢。有了红包一脚油门到了乡上饭馆，想吃啥吃啥。”女儿说：“爸爸哎，你慢点吹啊，咱家房顶我记得没有买保险，吹塌了，没钱维修。”山子哈哈哈地笑了，他看见手机屏右上方小框里的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咧着窑门一般大的嘴巴在笑。

山子把手机对向房顶说：“女儿放心，房顶，你看，结实得很，哈哈。”笑了一通，山子觉得全身轻松了许多，似被带甜味的清水沐浴了一遍。山子和女儿总是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山子问女儿：“这段时间大学里有追你的男生吗？”女儿羞红着脸告诉爸爸：“大学里暂时没发现，倒是同一个寝室的闺蜜，将自己的哥哥介绍给了我。”山子问：“那人将来能当大官吗？”女儿回答：“已经是个小官了，至于将来能大到多大，暂时还看不出来。”山子翻起身来：“那我不就成了官的丈人大了吗？在哪儿上班呢？”女儿说：“这个暂时保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村主任的语音鲁莽地打来了，被挡在了手机外。过了几秒，又有电话打进来，山子继续“没看见”。跟女儿聊够，山子立马视频“干指头要蘸盐”。此人和村主任是一个家族的人，姓陆，是村里的大户。户大了也不见得多团结，像“干指头要蘸盐”就是另类。

他女儿出嫁后，妻子跟上亲戚去了南方，一去不归。他有腰疼病，本应享受一些资助的。但是他的名下有车，还是好车。车本来是女婿的，却把行驶证办在他的名下，这就让本家族的村主任也没办法帮他了。潦倒的日子越过越穷，他整天躺在炕上耍手机。看见山子就逮住吹上一阵，过一下说话的瘾，再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啊！他找第一书记争辩：“你们口口声声讲实事求是，我的实事求是就是车不是我的，我背着个虚名。我还是离异的，几年没见妇人的面了，和真的离异有啥区别呢？你们为啥不实事求是？为啥不考虑我的特殊情况？为啥不给我一个资助名额呢？是你们有意不让我奔小康！是你们，让我给这么好的时代脸上抹黑呢！”

果然，山子看见“干指头要蘸盐”还在炕上睡着，眼屎眯了两眼角。山子不说话，等着他来问。

“咋啦？”

“不咋。”

“新来的书记，你见了？”

“嗯。”

“啥单位来的，富单位还是穷单位？”

“不清楚。”

“唉，看你发在大群里的那样子，不像有钱单位的人么。还是个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能做啥呢！”

……

“反正，哪天找走！有枣没枣，先打一棒子再说。”

村主任的电话第N次打进来，山子继续装作没看见。山子拿起土豆接着吃，山子朝手机晃了一下土豆：想吃了起来，把裤子穿上，下来吃来。

村主任撵到山子家来，取打印纸。山子还是没有挂断视频，微笑着从驾驶室拿出一包打印纸。纸是给村部代买的，先前在村部时真的忘了取下来。新书记来了，说了一会儿话，又在电脑上弄材料，键盘敲得噼噼啪啪。打印时，村主任才记起纸还在山子的车上。村主任有些气喘，瞪一眼山子的手机说：“我打了一上午电话，打不进去！国家真的是把你们这些人太抬举了，给你们把 拉到家里，任你们睡在炕上，吸鸦片一样，整小时整小时地瞎吹。有多少话呢？说了一上午还没说完，我服了你了。”

村主任骂骂咧咧走了。他心里明白，这家伙又把仇记下了。村主任知道，山子这种人其实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要几年时间，才能把病根拔出来呢。那一年，他的老爹看电视看得好好的，起来尿尿，腿拉不来了，嘴歪了，话说不清了！大晚上的，几个孩子都在外地，家里就他老两口守着老爹。

当时，村里只有山子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他想叫山子把老爹拉到乡上卫生院去，但又张不开口，因为他把人家山子的低保取了。他说是上面取了。山子说，取了就取了，反正靠低保活不旺！没想到几年时间， 会发展到一人一部手机了，家家都有 了，有自来水了，有小车了。大多数人离开村子了。山子身体弱，工地上不要，只好守在村里捣手机，却在手机上挖出了光阴。直播买山货，买卖牛羊，挣钱比印钱都快。村头的一个烂榆树根，扔了多少年，烧柴都不是好柴，让山子锯成个奔马的样子，刷了亮油， 上卖给了一个做根雕的，把别人辛辛苦苦一年的打工钱买来了。过后山子还一直叫唤，说害怕着要得少了，大钱叫那做根雕的贼赚了，具体赚了多少，只有老天爷知道。

山子发现了监控生意，立马在 上学了几天，然后去城里的监控店取料。山子说给自家先装个，让老板给他教一下，学会了给全庄人装，在你这儿取料。老板立马关门弟子那样教了他。他装好自家的，然后在手机上窥视自家门口经过的人，截图、视频发进大群。村里人都说这监控比狗看门还厉害，走到哪儿在哪儿看，等于把家装在手机里、揣在口袋里了，根本不怕贼来，连贼的眉毛都能清清楚楚地照下呢。几家养牛的立马叫山子在牛棚装监控。不会弄的地方，山子说到车上取个工具，车停在大门外，到了车上，关了车门，山子给老板打电话，问得明明白白。

那晚，村主任的父亲越来越严重。后半夜了，终是请年龄大些的总管过去看。总管去了，也不知是啥邪气病。好好的人么，晚上还吃了半碗肉呢，说不对就不对了，要么请阴阳来看一下。总管去找山子，让山子拉上他去邻村接阴阳。山子说：“让我问一个 友大夫。”站开总管两步远，山子点开百度咨询。然后，严肃地说：“赶紧把人拉到大医院去，中风了，二十四小时内吊不上针，就好不了了。”村主任听了，第一次吓得失了主意，听任山子一口气送到县医院。急诊科大夫说，“好！你们连夜送来得好！这病就是越早越治得快。”

自此，村主任算是拿山子当人看了。

山子不去村部已经有半个月了。那天，天空又往下掉雪片。山子穿好新羽绒服去看丈母娘。离开村子时，不忘将离开的视频放到微信群里。

果然到了丈母娘床前不到半小时，事情就发生了，发生的事情在视频里电视剧一样上演着：“干指头要蘸盐”胳臂夹着棉袄襟子，毛糟着头，和一大群人骂骂咧咧进了村部。年轻的第一书记慌忙迎了出来，张开两臂，问：“乡亲们怎么了？”“干指头要蘸盐”的指头激动地点击着年轻书记：“你们为啥不解决我的困难？为啥不实事求是来调查？为啥把我的事不当一回事呢？我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还有一些穿戴紧凑的人也在喊，意思就是要建档立卡，没有建档，就给个低保，不能低保的人一辈子低保着，人家照样车开着，只不过行驶证办在别人的名下。都在喊，都在愤怒。村主任站在一边，瞪着站在最前边喊的人。但那人没看见村主任的瞪视。年轻书记说：“乡亲们哪，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慢慢商量着来，行吗？”他一脸的恳求，看向每一张喊个不停的脸。忽然人群后面炸了一声：“跪了！给这帮老爷们跪了!”于是，所有的人，双腿突然被机关枪扫断了似的，跪下了，跪在了雪片不停飘洒着的雪地里。

果然，只一天时间，这个视频病毒一样传遍了千千万万的手机，引燃了千千万万的怒火。上面立马来了人，来了几拨人，查真相的，查视频的，察民情的，来了就找村民不断谈话。

听说，第一书记被停了职，正在接受调查。原因是，因工作方式不当，引发民愤等。

女儿打来视频，脸色寡白得像一张放旧了的白纸。女儿问爸爸去村部下跪了没有。山子立马发誓般地说：“没有！我那天下午在你外奶奶家！”

女儿的眼泪掉下来，像透明的珍珠。女儿说她看了无数遍那个视频，还好，她没在视频里找见爸爸。视频里下跪的，全是村里那些不要脸的人。

女儿最后说：“爸爸，那个给咱村当第一书记的，就是我闺蜜的哥哥，刚来咱村半个月。我闺密哭了好几个晚上，说她哥完蛋了。说没想到咱村里人，是那样的人啊！”

山子朝自己头上拍了两下，才发现女儿早挂了视频。

山子着急地把视频打过去，他要给女儿说，他知道这些人的阴谋呢，有他们在大群里串联，说的话能当证据呢！他想问女儿，这些证据，能把年轻的第一书记救回来吗？

视频一直接不通，之后，被忽然掐断了。

山子倒退了一步，似乎被人猛推了一把，差点掉下崖去。

山子将右手压在左胸上，他觉得心脏像一块黑炭，被扔在火炉里，有一股小风在持续地吹，要将它吹得燃烧起来。

山子奔到院角的自来水龙头前，灌了一大口冷水。

山子在院子里转圈，不知道要干啥。最终，他将走累了的自己丢在炕上。他闭上眼睛，似乎真切地看见，胸腔内一片焦黑的狼藉，如同刚扑灭的火灾现场。

之后，一连几天，山子不停地咨询 络，像这种事该如何搭救？

山子知道自己非找什么人什么单位不可了。他在大脑里预演了几遍去村部、去乡政府的情景，总有一大堆电视剧一样的彩色画面。当预演到县上时，只有一些断续的黑白镜头，似乎他要寻觅的东西就模糊在那些黑白里。

山子在县信访局的陈述只有十几分钟，因为排队的人多。就算工作人员有百分之百的耐心任你说，别的群众不允许啊。大家都觉得自己的事大，而别人多大的事都是小的。但所有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复：您所反映的事情，我们记录在案了。我们会立即反映给相关部门，到时会有电话联系您的，请耐心等待。

山子觉得还有些关于自己的话，想给领导再聊一下。但看到领导的笔不停地写着，没有时间啊！没想到在乡下最富余的时间，在城里突然少得可怜。这一少，就金贵了。山子记起小学时念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时隔几十年，他似乎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出了信访局，山子由着脚步向前走。街上的人多得让人有些害怕，街上的车也多得让人害怕。街两边的楼房，或高或低，矗得满满的，也多得让人不由害怕。

轰隆隆的市声，让山子的耳朵有些害怕。

山子在纪委的楼前停了下来。

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没人理他，他也似乎怕被人理，索性蹲在门侧。他觉得蹲下去后，心里才静了下来，像一瓶晃个不停的水终于趋于平静，进而清澈。

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他面前，那人头发花白，上了一辆小车，倒车，技术差得让山子吃惊。

山子立马弹起来，快步走到那辆小车后面，教练一样指挥起来。山子这人就是这样，天生是乐于助人的。当把那小车从车阵里左突右击、忽前忽后冲杀出来后，老者额上有了汗珠，他抽出两支烟，强迫似的戳给山子一支，点燃后狠吸了几口，吐出了大量烟团。看定了山子，老者说，“兄弟，让你见笑了啊！”山子赶紧将自己的脸友好地笑了，说：“是你忙工作，开车次数少，开多了就熟了。”

“就是，这块铁疙瘩，是讲规则的。你不按它的规则来，就要出事故。但还是比人好对付。兄弟，你蹲在这里，肯定是有事呢？”

山子立即清晰而简要地陈述了“下跪事件”。

老者不再说话，继续抽烟。第二支烟抽到一半时，老者说：“兄弟，听我的劝，你先回去。回去了，你想办法把这个‘事儿头’先收拾了。只有掐了这个头，事情也许慢慢就有转机了。”

山子立即得救似的往回赶。车开得太快了，颠得他的身子在驾驶座上一丢一丢的。他的右脚吃住了油门，动物的嘴一样，咬住东西不肯松口，又如同踏住了一个找寻多年的逃犯一样不敢抬脚。

奔了一气，山子将车停在了路边。

山子很快找到并加上了“干指头要蘸盐”女儿的微信。

山子告诉这个几乎忘了还有个父亲的女人说：“赶紧给你大（父亲）劝一下，叫不要再到处去整着要资助了。我刚被叫到县上去了，你看，我这会儿刚出了县城；你看，县城在前边呢，我没哄你，对吧？县上的领导和我谈了话，啥领导我也不知道。他说，女儿的车和房登在老子的名下，要去女儿的单位调查呢。我偷着给你说一下。你也知道咱村里的人下跪的事，把第一书记都跪没了。最好叫你大给好好认个错。只要第一书记好了，你大、你们就都没事了。”

事情的变化，立马雪崩一样发生了。女儿替父亲，连夜给村主任在微信上道歉，并叫转达给第一书记。次日，女儿谎称自己有病要住院，把父亲“干指头要蘸盐”叫到城里去了。

而 络上，关于“第一书记被冤枉，令万千公务员心寒”之类的帖子如一股愤怒的、浑浊不堪的山洪涌入了手机。

上面立马来了人，要深入调查。说决不让每一个为民干事的工作人员蒙受不白之冤；决不能让他们出力、出汗又伤心；决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生事，破坏当前的美好局面！

年轻的第一书记被取消了停职，回原单位上班。

络上的事总是潮汐一样，来一茬去一茬，让人觉得，生活似乎就是这样的。

两个月后，天蓝云白风和日丽的一天，山子正给邻村一个养牛大户装监控，他的手机 警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自家的监控信息：他家门口来了一辆小车，白车，白得有些令人生疑，似乎在哪里见过。车门静了很久才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位姑娘。山子刚想看她的脸时，她的脸就转向了摄像头：果然是女儿，这个鬼丫头！咋回来了？女儿右手指着大门旁路灯杆上的摄像头说：“看，这是我爸装的，说不定这会儿人家已经监测到咱俩了。”从小车驾驶室下来的年轻小伙子，快步走过来，笑着将脸看向了摄像头——山子心里“咚”了一下，这不是第一书记吗！

山子活动了一下脖颈，稳住了自己。这是要给她老爸一个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