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温
科幻作家,乔治·马丁“地球人奖”、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得主,作品获日本星云奖提名,出版个人短篇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她很早就醒了,也许一直没有睡。这很难区分,大脑从来不会停歇,自从“湿联”后更是如此。
阳光穿透黑夜,一点点把颜色和温度施加在窗帘外侧,直到灼烧让她彻底清醒。意识到这一点后,窗帘自动拉开了。焦灼的感觉没有缓解。空气中微尘弥漫,地板上落了一夜灰,厨房的水池上长出细微的菌丝。
她眨眨眼睛,扫地机器人、新风系统、消毒机器人开始运转。
即使大部分电器都由她一念掌控,可有些事还得亲自去做。下床,绕到床的另一边,拾起丈夫昨晚随意仍在地上的T恤和短裤,掏出几个口袋里的东西,放在洗衣袋里,丢进洗衣机。合上盖子的瞬间,机器顺着她的意思大力搅动起来。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会立刻去洗手。自从连接上家里的各种传感器,被外面世界污染的东西就变得极其令人难以忍受。家里明明在玄关处设立了脏衣区,丈夫回家的第一件事还是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突如其来的重量,仿佛一拳打在她的脊椎——外面带回来的细菌、灰尘飘在空中,泥土粘在在光洁的地砖上。
这次,她把刚处理过衣服的手伸向卫生间门旁的智能传感器。烟,尾气,皮屑,没有陌生的香水分子。她松了口气。
刮擦玻璃一般的鼾声停止了,丈夫马上就要醒来。她赶紧洗手,在脑子里专注早上的流程。烤箱热了起来,咖啡机开始运转,制冰机很快打出一筐新冰。
丈夫起身,昨晚被他踢到床底下的拖鞋飞也似的滑过来,套在他的脚上。智能绒被展开铺平,床头柜带着三明治和冰美式奔到他跟前。
“昨天睡得好吗?”她笑眯眯地问。
丈夫嘟囔了一声,也许只是在吞咽咖啡。
“记得洗脚啊,”她又说。语气轻快,嚼着苹果,即使刚被什么臭哄哄的东西塞进嘴里。
又收获了一声嘟囔。
洗漱,穿衣,她送上外套。
“关门轻——”
咣!丈夫消失在门后。她扶着头,半天才从这震荡中缓过神来。
湿件,常常指人脑,或者是人脑与机械连接起来的东西,与软件、硬件相对。“湿联”,则专指那个横空出世的脑神经外联技术。
她和丈夫在大学相遇时,“湿联”还只是个概念。科学家早就知道大脑神经的可塑性极强,而且用进退废,在成年之后也能被改变:志愿者们装上一个机械大拇指,几周后多少都被检测到了大脑神经联结方式的改变——就好像身体真的多张了一根指头,并“调拨”了一批神经元来操控它。
当他们找到加强、加快这种脑神经变化的方式,“湿联”技术很快诞生了——人们理论上可以与任何硬件、软件相连,用意识直接操控,就像操控自己的手指。那时,她和丈夫一起在首都打拼,住着15平米的出租屋,深夜才能回家,然后相拥而眠。她第一次在新闻里听说“湿联”,立刻联想到“失联”、“尸连”和在齿轮间粘腻滑动的大脑。
深海探测,远程手术,异星探索,坑井采矿……危险的场景下,湿联让实时精细操作成为可能,新的经济增长点喷涌而出。丈夫的事业也跟着腾飞,工资迅速翻成了她的几倍。
驾车,卷发,打字,烘焙……湿联走进千家万户,人们用这种方式与一切机械相连。他们领了证,搬进新房子,装满了最新的湿联家电。“你就好好当这里的女主人,只要动个念头,家里一切都会听你的。”
那时她还沉浸在苦尽甘来的喜悦里,交上辞职 告,交出自己的大脑,成为整个房间里的一枚湿件。
当初一切都是美好的。
正如丈夫所说,只需要稍微一想,屋里的一切便随着她的心意而动,仿佛有了魔法一般。她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便可指挥扫地机器人扫清家里每个角落;丈夫刚刚一抬手,智能垃圾桶便滚到他的身前,敞开肚子接住他的垃圾。没有按钮,不用上手,整个屋子就这样随着她的呼吸律动,在不断落灰、不断腐烂、不断走向混沌的熵增世界中逆势而行,永远保持干净和整洁。
可是,还有一些变化在悄然发生。
扫地机器人上让微尘显形的激光,智能垃圾桶控制开合的红外感应器,空气净化器感应到的温度、适度,还有空气中飞舞的粒子……对于这些信 ,大脑照单全收,就像她用双眼看到的图像,就像她用双耳听见的音符。她开始变得敏感,整个世界仿佛立刻脏了、吵了一百倍,得不停地拖扫、净化、消毒……
丈夫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外面穿的衣服直接扔在刚洗好晒好的床品上,皮鞋带着污渍在光洁照人的地板上乱踩;垃圾桶明明就在他脚边,还要把纸巾扔到地上,等着扫地机器人过来清理;洗完澡不知道清扫下溢出来的水,去过卫生间不知道放下智能马桶圈,在阳台上抽烟时,直接把灰弹在空气净化器的扇叶里。过去,她觉得男人就是这样,打扫丈夫留下的“战场”反而是很有成就感的事。但现在,她只觉得窒息,就好像纸巾直接扔在她脸上,烟灰卡在了她的嗓子眼里。
无数次忍受,无数次反复;无数次清扫,无数次沾污;无数次笑着提醒,无数次敷衍不顾。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决定和丈夫好好谈一谈。
“都是些小事,”听完她的话,丈夫没什么反应,“我都习惯了,你在家没事就收拾一下吧。”
“既然是小事,希望你能注意一下,也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
“你一没上手,二没流汗,就坐在那里动动脑子,也算劳动吗?”丈夫笑了,“要是过去那种家务全包的全职太太,倒还能用市面上保洁阿姨的价格对标一下。”
她很生气,但又不知如何反驳。如果她常看新闻,会知道有的专家管这叫“认知劳动”,也会知道不少家庭主妇站了出来,反对大脑与智能家电的过度连接,用日常琐事挤占认知资源:“我们要搭乘挑战者 勇闯星辰大海,我们不要当家政机器人囿于厨房与‘爱’!”可她的脑子要管理家里太多东西,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精力去想别的了。
“好了,”丈夫安慰道,“你不高兴,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乱想,担心我在外面沾花惹草?这点大可放心。”
她确实没有捕捉到蛛丝马迹。可是作为丈夫,仅仅能做到忠于家庭就够了吗?
丈夫开始看工作上的事,无意多说,她也只好暂时作罢。只是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十年啊。
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要让丈夫认识到这些“小事”的重要性。跟娘家联系好,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趁丈夫上班,拉箱子出了门。
关上房门,湿联断开,她与屋内所有智能家电的联系也随之切断。真奇怪,虽然好久没有出过门,这一个转身却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松。不再能感受到微尘,失去红外感应,分析空气成分不得,更无法让智能垃圾桶像小狗一样跑到她身边。她第一次意识到,在“家”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对每一个立方米都拥有至高无上的洞察力和掌控力:像仙姑,也像女王。唯一无法掌控的只有丈夫,一个侵入者和破坏者。
现在,走出家门的她仿佛被断了臂,瞎了眼,切去手指,剜去神经——那些家电与她的连接已经如此之深,失去它们就好像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她也不再是完整的她了。
只是需要适应一下。她安慰自己。说明书上说大脑的适应性很强,用不了多久,那些脑神经会去效力她自己的感官与四肢。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手臂,大脑里掌管手臂运动的神经就会转而服务其他器官,盲人的听觉比常人敏锐也是这个道理。
她不知道的是,断臂之人有时会感到失去的手掌仍在,并且疼痛难忍,所谓幻肢痛。换句话说,大脑适应性强,但也不是可随意捏和的玩具。而她已经陷得太深。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无比痛苦,仿佛千足之虫肢端尽剜,只能靠腹部蠕动。
如果丈夫拒绝改变,她是否还得重新湿联,被迫收拾残局?
一墙之外,抵制过度湿联的声势渐大,如果她能往前再走一步,也许就足够听到了。
晚上,男人呆立在门口,家门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动敞开。妻子不接电话。
他能听见屋里有声音。男人把耳朵贴在门上,是妻子年轻时喜欢的古典音乐。接着他感受到了一些更奇怪的东西——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存在正在呼吸,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而他正伏在那玩意儿的肚子上。
他猛得跳开,家门还是那样,棕红色,硬邦邦,冰凉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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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昼温
排版:王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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