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此情不过烟花碎
1
2016年2月13日的晚上,我接到一个在西部支教时认识的朋友的电话。
张若飞,他说他要结婚了,明天登记,相恋数年的女友正在外面享受最后的单身夜。
你呢?我问他。
他说不想出去,他有点惆怅,想说一个故事给我听,虽然故事很平淡,但是不吐不快。
我考虑到电话费是他支付,就同意了,然后换了一条舒服点的耳机线。
2
张若飞是一个郊区长大的孩子,2003年的时候他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中学,那个时候他内心沉重,因为这才是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高中生活是以军训开始的,几天后突然有了雨,可能因为秋天了,他一天早上起来得早,发现天色灰暗清冷,长长短短的雨丝和浅浅的氤氲 ,朦胧了路灯和饭堂窗户透出来的光,一团一簇,像暖色的蒲公英,就这样飘进了独起人的心里,于是他才喜欢上了那个地方。
其实学校不大,不大到很多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半年下来几乎见过全校所有人,偶然会对一张熟悉的脸孔微笑,之后才想起原来是不认识的人,又笑,轻轻的。
张若飞在这些擦肩而过的人中认识,或者说认得了一个女孩。
一个在南方上学的北方女孩,一个在寄宿学校中走读的女孩。
她长得很高挑,脸上有一点雀斑,一头短发,话很少,学习很好。这些因素都注定了她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孩子。
她美吗?有时候张若飞也会想想,但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学习好的孩子,其实不需要太多的美貌也可以引起众人的关注。
听说,她是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听说她是一个不受女孩子喜欢的孩子。
张若飞想,她应该也很孤独。
3
张若飞给她写信,用了一个外校同学的地址和化名。
第一封信写,你是寂寞沙洲的梧桐,我却不是高贵的鸟儿。
第二封信写,你是冷夜巷口的街灯,我却不是孤独晚归的影子。
第三封信写,你是寒冬中的花朵,我只是一抹将去的夕阳。
但她都没有回信。在2006年一个最冷的寒潮的间夜,张若飞工工整整地誊写了纳兰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然后问她,在你的故乡,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你有没有思念的亲人。
他终于接到回信,她在信里讲了飘雪的北方家乡和南方阴冷难耐的冬天,然后委婉地问他是谁?
那个时候的男孩子大多不是很成熟。
在一次宿舍的夜谈中,他为了证明自己更了解她,拿出了她的信。
这封信不知道被谁贴到了年级板 的中间。女孩风光月霁地用一支红色笔在自己的信上写道,你在这里,你是谁?此语一出,流言全被镇服。大家这才相信女孩是一个豪迈的北方女子。
但张若飞没敢再给女孩写信。
高考之后,女孩去了西安一所重点大学。
张若飞去了省会的名校念计算机专业,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过交集。
想起她的时候,张若飞脑海里总是出现奇怪的画面。
长安时代的屋子,临着深灰色的石板砌成的大街,特别是在冬天,雪地白晃晃的、夜如昼的样子。几个穿着棉袄的胖胖的小孩,矮矮圆圆的,脸红通通的,奔跑在大街上,玩耍,一片祥和。而他们两个人隔着遥远的时空,看天真的孩子,绽放同样的微笑。
这应该是幸福的事。
4
2010年的时候,他大学毕业,在失业的迷茫中走过学校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张贴西部支教的宣传海 ,两只紧握的手,还有一句煽情的话: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这鼓舞了他懦弱的灵魂。
于是他收拾包裹去到一个西南的小县城。沿海的农村和内陆的农村,差别是巨大的。城里的公交是小巴士,所有商铺都服务于衣食住行,书店只卖参考书,其他消遣娱乐都没有。如果要到市区去,还有四五个小时大巴车。他觉得自己泥足深陷。
张若飞学计算机专业,但县城的学校不缺电脑老师,乡村的小学又没有电脑设备。于是他被留在县政府,作为技术人才负责创建政府的官 。
这种安排他没有想到,很失望也很庆幸。因为多数乡镇距离县城都有三四个小时的盘山公路,暴雨的时候,夹道的山体总会有绵绵不断的黄泥被冲刷下来,雨再大点、再久点,可能就是山体滑坡了。这样的交通环境不是他这种平原长大的孩子曾经想象和敢于接受的。
支教的第二个月,他和分管教育的领导下乡到县城一座高山村的小学考察。
那天太阳很大,他跟着领导坐了一辆小面包车盘山而上,到校门口的时候,他扶着学校的围墙吐。学校一个年轻老师递了一张纸巾给他,并且在他抬头的时候狂喜地拥抱了他。
人生何处不相逢。女孩读师范专业,大四的时候自己联系了这边的学校实习,没想到最后就留了下来。
虽然整个学校只有两间教室,一间宿舍,还有三十多个学生。
张若飞问她:“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呢?”
女孩眉眼喜乐地告诉他,合适的职业可以安慰一个人的灵魂。
而且就像他上学的时候说的,她是冷夜的一盏街灯,这些留守的孩子需要她指路。
张若飞被震住了:“你知道信是我写的?”
女孩笑而不语。
他们讲话的时候,女孩就在教室的讲台上,而张若飞坐在下面的课桌,他被居高临下的光环和爱恋折服了。
西南山村的冬天尤其难熬。
阴阴冷冷,冻雨下过之后无处不结冰,包括挂着窗外的毛巾。每个夜晚他都要在被窝哆嗦很久才能睡着。那会他才明白,何谓“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以及个中酸楚。
这样惆怅的岁月,与女孩的相会就像在追求幸福的路上大步前进。
女孩常常带他登上高高的山岗,在黄昏里触摸着夕阳,两个人仿佛和茁壮的树一样,一点一点变高,慢慢接近云朵,似乎有着一样的高抵天的梦,而当风从漫山遍野吹来,头发拂动,目光像奔跑的马匹一样跳跃时,他似乎真的遗忘了所有阴郁。
于是他渐渐习惯搭乘摩托车穿行在盘山路上,克服了晕车呕吐。
临近春节的时候,他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告诉他先别回去了吧,十年寒窗后无业西逃,确实不知道如何与亲戚话语。
他搬了一箱啤酒,在女孩的教室里喝得醉意撩人。女孩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广袤的落后西部也是他们的事业。
女孩说:“你今晚就在这睡吧,另一个老师已经回去了,有空床。”
女孩的邀请让张若飞脸色赧红,但是女孩却是一脸光明磊落。
女孩的宿舍很简陋,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床单都是碎花的,还有四五个孩子。这是父母务工还未归家的留守儿童,两个和小米睡一张床,其余的都和张若飞一起睡。他一点歹念都萌发不起来。
夜半的时候,有小石子砸到了窗户上,张若飞惊醒过来,他留神听,不一会又有一个小石子砸到玻璃上弹开。
女孩也醒了。张若飞借着酒气打开门,是三四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这些留守的半大男孩子很多因为没人管教,喜欢随意地穿梭游荡,叛逆期让它们崇尚暴力,也很容易被桃色的花边吸引,做些羞辱他人的事,或许他们长大后会懊恼自己当时的愚蠢,也或许会行差踏错,从此走上歧途。
张若飞借着酒气勃然大怒,想起了三国的张翼德在当阳桥头大喊“吾乃燕人张若飞是也”便吓退了百万雄兵,心里火辣辣的,但他出口却变成了:“我是县政府大院的,你们这些小流氓想干什么!”仿佛县府大院就是一张护身符。很多年后他依然羞愧于自己当时的懦弱。
后来,双方还是扭打了起来。女孩哄住屋里几个被吓哭的小娃儿,跑出来劝架。不知道怎么的,女孩的手被一把小刀割伤,留下了一个很深的伤口,那些孩子吓得鸟兽散。
翌日,一些爷爷奶奶就来登门致歉并作下严惩孩子的保证,那个年纪的农村长者,或多或少还保留着传统的质朴,他们尊重文化人,尊重老师。
女孩原谅了他们,但张若飞不能,他厌恶这种野蛮的环境。厌恶自己不是像张翼德一样的勇敢人物。
过完元宵之后,有个大城市的软件公司向他发出邀请,他想回去了。
离开这个蒙昧落后的地方,他的人生不能从农村到一个另一个农村。
女孩和他说:“你应该回去,你的专业在外面天高地阔,才能学有所用。”
他问女孩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去。
女孩说,她小学的时候,父母离异,因为母亲是过错方,而且准备再婚,她就选择了和父亲生活,仿佛自己选择了正义和补偿,但是后来她才发现忙碌的父亲不需要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包括她。
她说,他们需要她,就像那些年她需要那些温暖人心的信一样。
5
张若飞要走的时候,女孩来送他。
在简陋得只剩一个水泥平台和棚子的火车站,她再一次拥抱了他。
张若飞问她:“你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女孩在他耳边羞涩说:“你像冬天里的阳光,只盼不是夕阳余晖。”
张若飞鼓起勇气又问她:“你和我走吧?”
女孩摇摇头:“我要带完这一批学生,半途而废会伤害他们,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张若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拖着疲乏的身躯挤进了西部最长的一趟绿皮火车,回到他的沿海。
大城市的钢筋水泥令人更容易寂寞。
张若飞学会了抽烟,他喜欢用火柴,因为划起火柴点烟时,他感觉自己就是燃烧起来的火柴或者是被点燃的烟头,生命明灭,世界昏沉。
他没有找女孩。
女孩也不知道怎么找他。他换了一个 码,似乎要和过去告别。
他开始害怕秋天,这个季节连金色的麦子都会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而人,更容易产生缅怀。有多少次在秋雨夜,他走过熟悉的长长的街道,呼吸进微寒的空气,总在转角的时候忽然听到女孩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温柔而多情,回过头却发现空荡荡的,才知道原来听错了。
回忆变成了夏天的爬山虎,翻过了那堵他们赖以为生的墙,穿过了季节的限制,越来越茂盛,密密麻麻得触目惊心。他难以自制地厌恶自己的懦弱。
一年以后,母亲介绍他相亲。
一个和母亲同样强势的女子坐在他的面前,他知道她可以打理好她的生活,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
6
2013年春天的傍晚,张若飞的女友拖着行李箱离家出走。
他走在街上,天是灰的,地是灰的,花红柳绿的男人女人穿来行去。
橱窗里有剪裁精致的衣服,玻璃工艺品,琳琅的玉石,暖色的灯光。还有瓷器,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一下,回应那种易碎的美丽。
他想起叔本华说人总是在追求满足和摆脱厌倦感之间痛苦挣扎,不能得到解脱。他觉得唯有饮食可以暂缓这种自我毁灭的痛苦。
他走进麦当劳,准备要了一份薯条和雪糕,热量最高,花费最少。
当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还会相遇。一个高挑的女子,穿着一条浅色的牛仔裤和单薄的风衣,还是那一头短发,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他不确定是不是她,但心里还是萌生惭愧、紧张和高兴,也害怕,他居然转过身推开门想走。
但一只软弱纤细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他依然感觉到当年留在她手上的伤疤。
她脸上的雀斑比以前多了点,但眼神还是一尘不染,笑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嘴巴就像一抹桃花。他差点就流下眼泪。
她知道他不开心,拉着他穿过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夜幕四合的时候穿过一个公园的一片小竹林,坐在一个渡头。
她和他光着脚泡在水里,感觉时光西流,彼此正处在被翻过去的历史的某一页,而非现实。渡头对面也不知道什么人物的旧居,房子很大,灯火下的大门朱漆斑驳,看不出雕梁画栋的气派,可能主人本身是一个质朴的贵族,可能时间会让所有人质朴,让非质朴的剥落。
他说,他从来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如此温情的地方。
她说,上学的时候他就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会发现美。
他问她,为什么在这里?
她说,村子里的小学都改成乡镇集中办学了,不需要那么多老师,于是她就考取了这座城市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继续深造。
他问她,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问他,有没有对象。
他愣了一会,迟疑地摇了摇头。
他问她,为什么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看到她。
她说,他们是同学,要打听彼此,总不会太难。
他沉默了。她从背包拿了一张纸,写下自己的电话 码。
她大大方方告诉他:“如果你等过我,那么我也会等你。”
他接过那张沉重的纸。走吧。
在这个江南的城市,不需要斜斜的雨,不需要油纸伞,有暖色的街头灯盏,白墙黑瓦,绸缎一样轻柔的流水声和竹林里来的风,就足够枕水而梦了。
7
回到家的时候。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劈头盖脸地批评。
确实女友照料他的生活,与他在陌生的城市相濡以沫,除却霸道,也无其他可以指责。他应该接受母亲的意见,把她接回来。
他拿着女孩的纸条坐了一个晚上,然后划了一个火柴,点燃了纸条,又点燃了自己的烟。时光谁也不等。
8
我问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他说,他一直没告诉女孩,自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所以在青春葱茏的岁月里,他特别理解女孩的孤独,他们心灵的默契不是爱情,而是不幸。
我说不是这样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女孩是一株梧桐,他却不是高贵的鸟。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后来表示同意。
我和他说,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吧,一生一代一双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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