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十五,我们一大家人吃团圆饭,奶奶特许爷爷喝了一点酒。
爷爷微微有些醉意了,听老叔说起了堂妹又一次相亲失败,忍不住开始炫耀他和奶奶:“现在的年轻人,还讲爱情,结婚前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动不动还要吵着离婚。你们看看我和你们奶奶,我们结婚那天才见着的面,这不是也过了这一辈子?”
堂姐嘴乖,抢先说:“那还不是因为您感动了奶奶?”
爷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秃脑壳:“我敢动你奶奶?我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惹了我我都敢揪着胡子把他从天上拽下来,可我就是不敢动你奶奶。”
一番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奶奶佯怒的样子提着苍蝇拍来打他:“老不正经,一天到晚和孩子们胡说八道的。”
爷爷并不躲闪,只连连叫道:“你可慢着点,别摔跤,我又不跑。”
我们猝不及防地被喂了一把狗粮,都笑着看两个老人笑闹。
其实,听村儿里的老人们说,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感情并不好。
奶奶是为了给她哥哥,也就是我们的舅爷换亲才嫁到我们家里的。
奶奶嫁给了我爷爷,爷爷的妹妹我们叫做姑奶奶嫁给了舅爷。
要说起爷爷和舅爷,他们的样子就是两个极端。
舅爷生得白白净净的,帅气英朗。见人未曾开口先笑,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只是对姑奶奶很凶。同样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庄稼活儿,舅爷那衣服虽然破旧且打着补丁,可却总是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没有一丝的土性味儿和汗味儿。
爷爷如果只是长得黑、胖、丑也就罢了,偏偏小的时候淘气,没事儿去揪大青马的尾巴,被大青马一蹶子踢在脸上,左眼睛就给踢瞎了,还留下一道从左眼角到右唇边的一道狰狞疤痕。
爷爷脾气不好,几句话不对付就会和人吵架。村里的孩子只要一哭妇人们就会拿爷爷来吓唬他:“你哭吧,你再哭瞎子来把你抱走。”哭声立止,屡试屡灵。
这样的爷爷自然没有女子敢嫁,谁愿意整日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呢?
帅气的舅爷找不到老婆是因为家里穷。他家还有个多病的母亲和体弱干不了活儿的妹妹,一家三口只他自己能挣工分。他家成分又不好,虽不是地主,可也是富农,队里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干,工分儿却是给得最少的。一年到头分的粮食勉强够糊口。
这样的人家自然也是没有人愿意嫁。
在那时候的农村,换亲是很平常的事情,虽然这是一种陋习,经常会毁了两对年轻人的幸福。可是对于讨不到媳妇儿的人家这又被视为一个好办法。
在太爷爷太奶奶和太姥姥的主持下,四个没见过面的年轻人定下了婚事。
姑奶奶和舅爷的故事我们在这里就不多说了,主要来讲一讲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吧。
太爷爷订下了好日子,借用生产队里的马车接回了奶奶。
据当时接亲的人说,奶奶是哭了一路的,下车时候的奶奶还在哭,虽然说女子出嫁都会哭一哭以表对母家的不舍,可像奶奶哭得这样凶的也不多见。
爷爷说,他见奶奶从车上下来,只一眼,他就认定,这个女人是他要保护一辈子的。
奶奶虽然哭得梨花带雨,双眼都红肿了,可仍难掩她清丽的容颜。农村女人终日劳作,皮肤多又黑又粗糙,可是奶奶的皮肤却白净水嫩得如刚出锅的豆腐。
那时候,讲究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是要和男人干一样的活计的,所以农村妇女多身强体壮。
可是奶奶不同,奶奶的身体纤细。用爷爷的话说:“你奶奶那身板我一把能掐过来。”
爷爷兴奋地迎了上去,要拉他新娘子的手。可是没想到,奶奶看到迎上来的爷爷,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他之后,两眼一翻,居然晕了过去。
2
爷爷吓晕了新娘子的事情在大多数人没有通讯设施的那时候却以惊人的速度传开了,劳作的田间地头都会谈论这件事情。
奶奶并不知道她因这样的事情成了名人,每天只冷着一张脸面对所有人,她从来不正眼瞧爷爷,也不和爷爷说话。
可是,她又没有办法,要知道,换亲可是牵扯到两家的,如果她悔婚跑回去,那姑奶奶肯定也会回来。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她妈妈就经常说:“丫头快点长大吧,长大就能给你哥哥换一个媳妇儿了。”
所以,奶奶知道,她这一生只是为了给哥哥换一个媳妇儿的。她说不上来自己恨不恨妈妈,毕竟那个时候换亲很普遍。
可是,她实在是太怕爷爷那张脸了,一想到要一辈子面对这样的人,奶奶说,她当时想死的心都有,可又怕自己死了爷爷他们会为难她妈妈。
这样心情的奶奶自然是对谁都冷着脸的。
后来,就有听说了什么的妇人跑来和太奶奶说:“你家的媳妇儿,你可要看好了,听说她在娘家有相好的。”
太奶奶还没说话,爷爷就急了:“婶子这话我是最后一回听你说,再有下次别说我骂人。我媳妇儿行得板板正正,谁敢胡说八道我砸了他们家锅。”
那婶子觉得没趣儿,撇撇嘴走开了,可背地里依然会嚼舌头。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机,人们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背后嚼舌头成了最大的乐趣,更何况是爷爷奶奶这种本身就吸眼球的事情呢?真是想不让人说都难啊。
于是,在一个黄昏,这婶子刚刚把一大锅的玉米饼子贴在锅里,还没来得及盖锅盖的时候,爷爷扛着一块小菜盆大的石头进了她家门,二话没说,直接一石头砸进锅里。
在这个婶子的哭天抢地的叫骂声中,爷爷唱着“打虎上山”悠哉悠哉地走出了她家的门。
从那儿以后,再没有人说奶奶的闲话,毕竟那年月一口锅就算是家里的大物件儿了,这种事就算闹到队部也不会是一个人的错,爷爷又混不讲理,能不能赔锅还不一定,所以,谁也不愿意再去招惹他。
3
奶奶怀孕了,虽然才结婚六个月,可肚子就像吹气球般地鼓了起来,任谁看了都说得有七八个月的样子了。
太奶奶就急了,有些怀疑,趁着爷爷不在家的时候追问奶奶:“你这咋回事?这孩子是谁的?我家可是不管养野种。”
奶奶只是埋头缝制婴儿用的小被子小衣服,并不理她。
太奶奶便破口大骂:“一家子黑心脏肺的,我一个单纯大闺女就换你们一个这样的人?”
正骂着,爷爷回来了,太奶奶生了五个女儿,只爷爷这一个儿子,自然是娇惯得不得了,她是怕爷爷的。
爷爷黑着脸:“妈,你记住了,这孩子就是我的,你要是再说这种不着四六儿的话,可别说我带着媳妇儿单过去。”
太奶奶就怕爷爷说单过的话,在她的思想里,儿子就是最重要的存在,“我就是觉得她的肚子太大了,怎么看也不像五个月的身孕。”太奶奶嘟嘟囔囔地说。
“那说明我儿子长得好啊,个头儿大。再说,她人瘦小,就显得肚子大了不是?她这个肚子,还没有胖二嫂子喝两碗稀粥的肚子大呢。”爷爷说得似乎有理,太奶奶只得摇摇头走开了。
村儿里人又有悄悄说闲话的,爷爷也不在意,每天晚饭前就抗着块石头满村儿里溜达,谁见了他都老远躲开了,闲话自然没有人敢说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奶奶中午出门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下一对龙凤胎。
太奶奶高兴坏了,早产儿怕冷,奶奶又因生产没了力气,她就把男孩儿抱过自己屋里亲自照料。
爷爷给生产队拉肥料去了,不在家。得着消息赶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太奶奶和爷爷住东西屋,听爷爷进院儿的声音赶紧迎了出来:“快来看看,你有儿子了,虽说是早产,可这小子虎头虎脑儿的,和你那会儿一样一样的。”
爷爷看着眉飞色舞的太奶奶,只急急地问:“我媳妇儿呢?我媳妇儿怎么样了?”
太奶奶“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就没了:“你媳妇在你们屋里呢,跑不了,这会儿可能是睡了吧?半天没听见动静了。”
爷爷赶紧回了自己屋,屋里黑洞洞静悄悄的。他摸到炕头儿上的铺盖,把手伸进褥子底下一摸,冰冰凉凉的。
“媳妇儿,”爷爷眼泪就下来了,“媳妇儿,我不在家你受苦了。”
奶奶听到爷爷的声音,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只说了句:“快救救我们的女儿。”就晕了过去。
等奶奶醒来的时候屋里暖洋洋的,底下的炕是热的,屋里还放了个火盆子。煤油灯摇曳闪烁着,虽不是很明亮,却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爷爷穿了大棉袄,双手抱着肚子斜倚在枕头上似乎是睡着了。
奶奶强撑着要坐起来,她虽只发出微弱的声响,却惊醒了爷爷。
“我们的女儿呢?”奶奶急切切地问。
爷爷微微一笑,他慢慢掀开自己棉袄的衣襟,一个皱皱的小婴儿严严实实地裹着小被子在爷爷怀里睡得正香。
“我请花嫂子给喂过奶了。”爷爷说。
花嫂子生了孩子刚刚三个月,正是奶水好的时候。
“儿子她也帮忙喂过了,现在在妈他们屋炕上睡着了。”爷爷又说。
“家里没柴了,生产队要年底才分柴。我和队里借的柴,本来以为你还要一个多月才能生呢,就没着急预备这些,让你受苦了。”
爷爷把女儿递给奶奶,自己下地从火盆上拿下一个金属饭盒:“二柱子凿冰抓了几条鲫鱼,妈给你煮了鱼汤,你吃一些就有力气了。”
“二柱子人小气,他怎么会给你鲫鱼?”奶奶问。
“我答应他明年开春儿的时候他盖房子我帮他烧几窑砖。”爷爷故作轻松地说。
那时候农村盖房子多自己烧砖,太爷爷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学了一手的烧窑的手艺,村儿里人想盖房子多来求太爷爷帮忙,太爷爷上了几岁年纪,这手艺就传给了爷爷。
结婚以来,奶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许没嫁错人,要知道,烧窑可是又苦又累的活儿啊。
“他们只喜欢男孩儿,把儿子抱走照顾,我们的女儿差点冻死。”奶奶看着怀里的女儿,又伤心起来。
“妈说女儿一出生就没气儿,他们以为是死了,就没管她。”爷爷解释着。
“不是,就是他们重男轻女。”奶奶抹着眼泪。
“我喜欢呀,我喜欢咱女儿啊,”爷爷急忙说,“你不能伤心,伤心没有奶可咋办呢?”
奶奶想到爷爷一直把女儿抱在怀里,气也就消了。
爷爷很心疼奶奶,奶奶是村儿里的女人里坐月子唯一一个在房子里待满一个月的,爷爷说女人月子里落下病是一辈子的事情,他是村儿里唯一一个伺候媳妇儿月子的男人。
男人们很是不屑,说伺候媳妇儿月子的男人没出息。女人多是很羡慕,再看看自家的男人,除了长得比爷爷好看些,似乎也没什么可炫耀的地方了。
4
爷爷和奶奶住的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说实话,这种树在我老家叫做“绒花树”,从打看了那部火遍大江南北的宫斗大戏我们才知道它还有个这么浪漫的名字。
奶奶说,这棵树是她和爷爷结婚第二年夏天种下的。
那一年,她和爷爷去镇上赶集,路过老教堂的时候,奶奶看到老教堂的院子里种满了合欢树,满树的红绒绒的花朵就像一朵朵的火烧云,微风送来阵阵郁郁芳香。
奶奶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了好久好久。
爷爷就微笑着看着她,也不催促她。
第二天爷爷就带回一棵小合欢树苗,种在了他们的窗口。
太奶奶不愿意了,因为在我们这里传说这种树是招鬼的所以不会有人家去种它。
爷爷却不以为然:“就是一棵树,还招鬼?再说了,就我这模样我还怕鬼?鬼来了我们不定谁吓跑了谁呢。”
这话逗得奶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笑过之后她又觉得有些心酸,要什么样的心胸才能拿自己这样自嘲呢?
奶奶看向爷爷的目光也温柔了起来,虽还是不太爱理他,可也不是总对他冷着一张脸了。
奶奶的第二胎又生下一个儿子,而姑奶奶嫁过去却连生了两个女儿。虽然我也觉得姑奶奶生男生女是和太奶奶没啥关系的,可那个时候的太奶奶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太奶奶觉得自己理亏,不敢再对奶奶指手画脚的了。相反,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和奶奶说话,也不再分配奶奶干什么活儿了,生产队分东西也会先给奶奶。
奶奶这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太奶奶很疼孙子的,她几个姑娘给她什么好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都会给孙子留着。
爷爷则不同,爷爷喜欢女儿,三个儿子经常会被他提着棍子打得满村儿跑,可三个女儿他却舍不得动一根指头。
爷爷说女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和男人干一样的活儿回家还要洗衣服做饭,伺候老伺候小的,比男人还要辛苦。他自己的女儿嫁人之后怎么样他管不了,可现在在他身边他就要多心疼心疼。
爷爷怕老婆也是在村儿里出了名儿的。
有时候,人们看爷爷心情好,也会和他开玩笑:“今天晚上又给老婆跪着洗脚了?”
爷爷很不以为然:“啊,那咋了?我自己的媳妇儿,我还不能给洗脚了?”
“呸~”一个打媳妇儿出名儿的汉子啐了一口,“大老爷们儿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你真是给男人丢脸!”
“等你嘎噔一下躺炕上动不了了,是天能给你口水喝还是地能给你口水喝?”爷爷眯了一只眼睛问他,“还不是要靠跟你受一辈子罪的老婆子。”
“你怕老婆。”那人说。
“你听谁说的?”爷爷问。
“全村儿人都知道。”那人和周围的人都挤挤眼睛笑了起来。
“全村儿人都知道的事儿还说个屁呢?”爷爷背了手,唱着他的“打虎上山”走开了。
人们就觉得很没趣。
5
奶奶就像棵野草,虽柔弱,却一直顽强地活着,可强壮得如同一棵老松树般的爷爷却病倒了。
爷爷生病的那些日子,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都是奶奶在照顾的。
别人照顾她不放心啊,有时候,我们怕她太过劳累要她休息她也不肯,她说:“你们爷爷需要我了,他伺候我一辈子了,我不能不管他。”
爷爷在弥留之际,拉着奶奶的手说:
“老婆子,我这辈子对不起你,我走了以后,你给我多烧点纸钱,我去那边给阎王老爷多送点礼,求他下辈子让我生在有钱人家,生得体面些。他要是答应了我我下辈子就还来找你。他要是不答应就算了,我要是还是这个鬼样子就不找你了,你就找个好人家儿,找个帅小伙儿,也享享福吧。”
一番话病房里所有人都哭成了泪人,奶奶更是靠在大伯怀里哭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你说话不算数啊,”奶奶说,“你说要陪我一辈子的,怎么就先走了呢?”
爷爷还是走了,带着他对奶奶的万般不舍。
奶奶亲手给爷爷净了面,她仔仔细细地最后一次帮爷爷擦拭身体。
她说她要爷爷走得体体面面的……
爷爷走了以后,奶奶依然住在她和爷爷的老院子里。
周六的时候,我去看奶奶,奶奶正坐在老合欢树下用黄草纸剪着纸钱。
大伯家的小孙女儿乖巧地蹲在一边帮她整理剪好的纸钱。
“太奶奶,这些纸钱太爷爷真的能收到吗?”小孙女儿问。
“谁知道呢,”奶奶一边剪,一边说,“都只看着活人受罪,谁又看着了死人享福呢?”
“那太爷爷呢?太爷爷会回来吗?”小孙女儿拿起一枚纸钱举在眼前,透过纸钱中间的方洞看着开得红绒绒的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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