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后,李芳依然记得那辆灰色七座商务车。除了驾驶舱,其他位置的玻璃贴上了磨砂纸,看不到窗外。带走她的人不仅没收了她的手机,还要给她戴个黑色眼罩。李芳很害怕,发了火,眼罩最终没戴。
坐着这辆车,李芳被带到河南省郑州市的一个地下实验室,五六百平方米的面积,手术室、胚胎培养室、休息室以及冷库、阴超检查设备等一应俱全。在这里,她停留了大概两小时,做了一台取卵手术。
李芳是一名女性同性恋者,33岁,尚未结婚。依据人口和计划生育法及相关规范性文件,除吉林省外,像她这样的单身女性不能在国内进行辅助生殖手术。为了要一个亲生的宝宝,李芳选择了河南康诚爱尔健康咨询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声称可以为她进行试管婴儿手术,让她怀孕生子。
对于这种地下辅助生殖机构的行为,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阮齐林认为其可能涉嫌非法行医,如果情节严重,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直播间里的试管婴儿广告
2020年初,李芳在女同 交软件上发现了一个直播间,一对女同伴侣“蔓姐”“楠哥”经常在里面聊起试管婴儿的话题,其中一人可以看出已经怀孕。备注一栏写道“有需要了解试管宝宝的可以私聊”。
古丽蔓、赵盛楠在 交软件上的个人主页截图。受访者供图
李芳当时32岁,瓜子脸,皮肤白净,留着过肩长发。她是一名同性恋者,一直未婚,但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依据人口和计划生育法及相关规范性文件,要想在国内合法、正规的辅助生殖机构进行试管婴儿手术,已婚是必要条件。
联系两人后,“蔓姐”告诉李芳,自己真名古丽蔓,“楠哥”叫赵盛楠,是她的同性伴侣。直播中所说的工作室是指河南康诚爱尔健康咨询有限公司(下称“康诚爱尔”)。“天眼查”显示,其经营范围包括健康管理咨询、医药信息咨询、美容服务、医疗设备租赁及维修等;法定代表人为古丽蔓,持股60%,赵盛楠持股40%。
李芳称,古丽蔓还提到了一家公司——河南省优儿库健康咨询有限公司(下称“优儿库”),说它是康诚爱尔的合作伙伴。据“天眼查”,优儿库的主营范围为健康信息咨询、美容信息咨询。
李芳从古丽蔓、赵盛楠处了解到,康诚爱尔与优儿库一起从事试管婴儿手术、精子卵子销售等业务。其中,康诚爱尔负责在同性恋群体中招揽客源,优儿库负责卵子促排、取精取卵、胚胎移植等涉医业务。
依据原卫生部2001年《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必须在经过批准并进行登记的医疗机构中实施。未经卫生行政部门批准,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
在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阮齐林看来,地下辅助生殖手术属于医疗行为,但这些企业很可能没有相应资质,涉嫌非法行医。“一般的非法行医行为,由市场监管部门做出行政处罚,但情节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
来历不明的医生
2020年3月8日,李芳在郑州与赵盛楠、优儿库员工王春月初次见面。她说自己随后被带到郑州美中商都妇产科医院(下称“美中商都”),做阴道B超等检查。
美中商都位于郑州市金水区东明路,是一栋七层棕色建筑。医院门口挂着“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生殖中心联盟医院”“河南省生殖医院联盟医院”等铭牌,十分显眼。
工商资料显示,这家医院隶属郑州美中商都妇产医院有限公司,是一所民营营利性医院。上述公司成立于2015年6月,业务范畴包括妇产科等门诊、医学检验、医学影像诊断等医疗行为。
在李芳的印象里,从美中商都刚一进门,工作人员就笑着上来打招呼,说“春月,你来了”。李芳与赵盛楠后来的聊天记录曾经提到,李芳到美中商都检查时没说真名,而是由王春月 了“李慧慧”的名字。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李慧慧”是优儿库的实际控制人。
顾磊称,大多数情况下,地下辅助生殖机构带客户到医院体检时,不会 出客户的真名,而是以公司工作人员的姓名作为“识别标记”,为公司和医院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地下辅助生殖机构与正规医院的合作关系,顾磊并不避讳。他说许多地下辅助生殖机构会与妇幼保健医院、妇产专科医院、大型综合医院的妇产科等合作,由这些医院为客户做试管婴儿、代孕等相关体检,“同类体检,我们给的钱比一般患者至少高出50%。”
李芳回忆,2020年3月8日-4月9日,她在美中商都进行了多次体检,医护人员与王春月等人非常熟悉,提供了各种便利。一次体检时一层人很多,王春月直接从角落里拿了钥匙带她上了二层。李芳因此猜测,美中商都与康诚爱尔、优儿库有长期合作关系。
李芳记得,2020年3月8日在美中商都做阴道B超时,帮她检查的医生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身高不到一米六,黑黑胖胖的,戴个眼镜,头发挽成一个髻”。此后,这名医生持续为李芳服务,帮她完成了多次体检以及地下实验室的取卵手术。
然而直到现在,李芳也不知道这名医生是谁,只记得王春月一直喊她“老师”。王春月还告诫李芳,不能询问医生的姓名、身份、执业单位、联系方式等信息;李芳与医生的所有接触,都有优儿库的工作人员在场。
对于这些医生的行为是否违法,阮齐林认为关键在于医生是否具有执业资格。“如果医生没有执业资质,或执业医生在非医疗场所实施医疗行为,也会涉嫌非法行医。情节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
合同内外的潜规则
李芳表示,2020年3月8日检查结束后,自己被带到郑州市金水区的康诚爱尔办公地。彼时,康诚爱尔在鑫苑路的一栋写字楼内,电梯里、办公室里到处挂着彩虹旗,墙上还有一些女同亲友会的活动照。
如果是在正规医院,患者夫妻在正式进入试管婴儿程序前需要签署一系列文件。比如依据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的公示,签署文件包括《试管婴儿治疗知情同意书》《受精-胚胎移植知情同意书》《夫妻证件合法承诺书》《废弃卵子、剩余精子及废弃胚胎处理知情同意书》等。
但李芳从没签过这些文件,这意味着她对试管婴儿技术、手术风险的了解可能并不充分,废弃或多余的精子、卵子、胚胎的处置情况等也未做出约定。
康诚爱尔与李芳签订的协议条款。受访者供图
但依据原卫生部2001年颁布的《人类精子库管理办法》,精子库严禁向地下辅助生殖机构供精。原卫生部2001年《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则规定,使用不具有《人类精子库批准证书》机构提供精子的,以及买卖精子、卵子、受精卵、胚胎的,由省级政府卫生部门警告或处3万元以下罚款;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李芳提供的转账记录显示,签订合同当晚,她就向古丽蔓的个人账户预付了5万元。李芳还说,早在签订合同前的当天下午,赵盛楠等人就催着她打了第一针卵子促排针。
据某一线城市三甲医院生殖医学中心主任介绍,打促排针是试管婴儿治疗的必要环节,目的在于产生多个成熟卵泡。正常情况下,打促排针之前要进行专家门诊及必要的检查,以排除不适合手术的各种情况。但李芳没经过门诊、检查,阴道B超后就开始打促排针。
从2020年3月10日起,李芳在赵盛楠的安排下住进了金水区的一个家庭旅馆,一名自称“小雪”的护士每天上门打促排针。李芳提供的图片显示,促排针内的药剂为“注射用尿促卵泡素”,装在一个拇指大的透明玻璃瓶里;2020年 3月10日至22日,她累计注射上述药剂30余瓶。
地下实验室的取卵手术
李芳的取卵手术被安排在2020年3月23日。那天下午6点,一名优儿库工作人员将李芳带上了文章开头处的灰色商务车。
李芳记得,车开了大约20分钟,来到一个“除了一条马路,四周都是荒地”的地方。他们换了一辆车,又开了半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实验室在一个地下车库里,车是直接开进去的。”李芳说,整个场地大概有五六百平方米,手术室、胚胎培养室、休息室、冷库、阴超检查设备等一应俱全。
李芳到达时,王春月和那名为她检查的女医生已经到场等候了。李芳还没换上手术服,医生就让她躺上了手术台。
据顾磊介绍,对于地下辅助生殖机构来说,这种设施齐全的实验室是各环节中最重要的,有时花费高达上千万元。为了保证安全,实验室都会设在比较隐秘的地方,公司内部仅少数员工知情,客户更是只有做手术时候才能进去。
一家地下辅助生殖机构提供的地下手术实验室内景。视频截图
一家地下辅助生殖机构提供的地下手术实验室内景。视频截图
对于生殖医学中心胚胎室,前述生殖医学中心主任表示,国家对其设备、卫生等环境的基础门槛、检验标准都很高。比如精子、卵子一定要在超低温的液氮环境中保存,胚胎培养室一定要保持无菌状态。辅助生殖技术属于限制性技术,国家卫健委相关部门都会对生殖医学中心进行两年一度的校验,以保证各项条件能够满足相关要求。而在地下辅助生殖机构,这些要求几乎不可能做到。
李芳回忆,手术前,女医生为她进行了局部麻醉,但她依然感受到了取卵时的疼痛。取卵手术结束后,她没看到任何与手术相关的记录,就连取出了多少卵子也不清楚。从她提供的微信聊天记录来看,赵盛楠在取卵次日向她做了交代:一共取卵16颗,“2个生的(即在发育卵泡),14个熟的”。
早在取卵前,李芳就被告知子宫内膜壁厚度不达标,取卵后短期内不能进行胚胎移植手术。此外,取卵还导致她多日腹部胀痛、排便困难,只好回家休养。
卵子不知所踪,胚胎移植至今未果
在李芳的叙述中,2020年4月8日,返回六安休养了十几天后,她终于接到了赵盛楠的微信通知,让她回郑州准备胚胎移植手术。第二天上午,她再次来到美中商都体检,王春月告诉她体检达标,可以手术。
4月9日下午,李芳找王春月了解手术安排时突然发现,微信、手机 均已被王拉黑,赵盛楠、古丽蔓、小雪等所有联系人也全部失联。她迅速赶到一个月前的康诚爱尔、优儿库办公区,却看到两家公司人去楼空,连墙上的彩虹旗都清掉了,她的16颗卵子也下落不明。
李芳突然想到,取卵手术后的第二天,她曾在古丽蔓等人的朋友圈里看到一个有偿供卵广告,供卵人的年龄、身高、职业等与李芳非常相似。当时,她感觉这只是个巧合,也没向古丽蔓等人询问。然而事后回想起来,她怀疑自己被“偷卵”了。
2020年4月9日,李芳拨打了110,后又在位于丰产路的郑州市公安局金水区分局治安管理服务大队 警。2020年4月27日,古丽蔓、赵盛楠曾以商谈矛盾解决方案为由,约李芳在鑫苑路见面,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
李芳称,被打的第二天,她在民警的调解下接受了古丽蔓、王春月等人的12.5万元赔偿金,“除了我已经花的9万多,剩下的几万块算是补偿。”
至于康诚爱尔、优儿库等公司为何突然“跑路”,警方是否已有调查结果等问题,郭某表示“我们民警有纪律,不便接受采访”。
丢卵事件发生后,李芳还于2020年5月向郑州市卫健委反映情况。据河南广电民生频道 道,郑州市卫健委卫生计生监督局监督七科科长曹建涛曾经表示,将对涉事公司展开调查。
去年的地下取卵手术至今已近一年,李芳本以为事情过去了。但今年1月,她的两个微信 突然收到了陌生人的好友验证,对方均在备注里问她,“要做试管婴儿吗?”
(文中李芳、顾磊为化名)
声明:本站部分文章及图片源自用户投稿,如本站任何资料有侵权请您尽早请联系jinwei@zod.com.cn进行处理,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