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周五,钱文娜登上开往外地的火车。那日风有,风猎猎地吹动她的衣襟和头发,让她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是的,告别一段三年的感情,于她而言,的确是悲壮的。
她需要一段新的感情来使她忘却那浓的化不开的爱恨情仇。是的,她此去是为了见岳阳。
岳阳是她的 友,最开始只不过是偶尔的问候,可是渐渐成为习惯,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跟他聊聊,顿时觉得好多了。
这几日岳阳说,既然你的过往不快乐,你为什么非要呆在不快乐里呢?你来找我,现实里的我,未必合适你,但你至少可以试试,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她心动了。
等火车的时候,她举目四望,四处都是青翠欲滴的小山丘,铁路笔直,隐没在林木深处,像明信片上的风景画。这让她觉得美,给她带来了希望,可是她哪里知道,此去之后,再无回头之日。
一天后,文娜被谋杀在楚阳的一个小公园里。
1
西北的一个小城市,名不见经传。如果不是现在 络很发达, 民们通过各种短视频拍些当地的小视频,恐怕这个地方,外界鲜为人知。
在那个小城市一个菜市场的后门,有一个巷子,巷子里有一个湘菜馆。店面很小,只放了五六张桌子。
老板姓余,大概50几岁,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壮硕,很沉默,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戴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老余有几道菜烧得好,酸豆角肉泥,土匪鸭,农家小炒肉,茄子豆角,菜价也不贵,只请了一个伙计小喜,生意还好,不过到了晚上七点就打烊了。一楼是店面,二楼他住,也不大,有个小阳台。
七点以后,他常常独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或是喝酒,或是喝茶,望着那莽苍的灯火昏黄的街道。
邻居们都没有见过他的家人,问他,他就说老婆孩子在老家,不习惯西北的干燥,不愿来。
再问,他也不说了,人们也就不问了,他做菜好吃,价格公道,是个本分人,何必问那么多事。
那天,已经打烊了。老余上了楼,小喜一边带着耳机听歌,一边收拾桌子,还不成调地跟着唱。
老余已经喝了几杯,酒意也上来了,突然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还有电线烧焦的臭味,往下一看厨房有火光蹿出,他一下酒醒了。慌忙朝楼下跑,到了大门,听到小喜的咳嗽声,又折返,厨房已经燃起大火,他冲进去,将小喜横抱出来,朝地上滚。
此时已经有邻居发现失火,拎着水桶朝他们身上倾倒下去,又有人打了电话,火警的警笛声,响彻长空。
火很快被扑灭——原因是电路老化。小喜烧伤,老余轻伤。好在消防及时扑灭大火,未造成更多房屋损失。
那日去看小喜,看到小喜脸已变黑,仿佛换了一个人。老余不由一怔,他拿出钱让医生好好治疗。
房子修葺好了,电路也改造了。老余本是想继续开店的。但是他总是想起小喜的脸,若不是他们太熟悉,迎面他是不会认识他的。
坐在阳台上,他常想起,脸烧坏的若不是小喜,是他自己就好了。那样回到故乡就没有人认识他了。
故乡,那林木繁盛,小桥流水的鱼米之乡。他已经二十三年没有回去了。梦里常见妻子挽着一个小孩在雾霭里走来走去。
妻子面容憔悴,从来不和他说话,只是幽怨地看着他。而那个孩子,从来没有露过脸,总是背对着他——难怪,他满身是血、逃离故乡的时候,孩子还在妻子腹中,不知是男是女。
老余是个逃犯。他本来是个老实人,跟着建筑队做小工,但工头欺负他人老实,脏活重话都让他干,为了挣钱他也就忍了。可年底结账的时候,独独拖欠他的工资,一家人等着他的钱过年呢。
那年,腊月二十六,他去要钱,包工头道,你若是给我叩头,我便给你钱,当天只有包工头一个人在家,他想反正也没人看见,于是真的叩了,包工头哈哈大笑,却不给钱。
他忍无可忍,直接去厨房操了一把菜刀,对着包工头就是一顿乱剁,血流成河,他目瞪口呆片刻后,落荒而逃,登上西去的列车,再也没回过家。
这二十三年里,他只是一路向西——他有个执念,要去最遥远最荒无人烟的地方,才有可能安全。
一路上他做过上下货的装卸工,也挖过煤,逃得更远以后,开始凭着记忆做起了湘菜,几经摸索,竟然无师自通。
他当然想家,七点以后,在二楼阳台喝酒的时候,就是他想家的时候。妻子已经50岁了,也老了吧,一定改嫁了吧?否则怎么活下去?改嫁的话,孩子怎么办?继父会对他好吗?
每每想得泪眼婆娑。想得一次又一次猛捶自己的胸膛。却又不敢回。这样东躲西藏、终日惴惴的日子他早就厌烦,其实多少次他都想自行了断,但他不能死掉——至少见见他的孩子,他才能稍微安心地去死吧。
他努力攒钱,也攒了不少——不敢存。在楼上的地砖下掏了一个洞,洞里有个塑料盒,里面装的都是百元大钞,一张张叠得整整齐齐。
他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这次火情,让他下定决心速回。毕竟意外和明天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他不能在没有见到孩子之前就没了。
他于是让油花炸了自己的脸——他若英勇的烈士一般,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一动不动,终于得到满脸创痕和斑点,他心里竟然有一种志得意满的兴奋——他告别了过去的自己,准备好去见他的孩子了。他带着捡来的身份证,往南方去。
2
岳阳家附近新开了一个小超市。开业的时候,正值双十一,小店外面醒目地贴了一张全场商品七五折的通知。于是人头攒动,人来人往。
店是老余开的。
老余此举不过是想吸引妻子过来——妻子是个俭省的人,她若是听到消息,一定会过来。但是他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心里对自己说。
那日风贼大,到下午三四点人渐渐散了,天也开始阴了起来,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
老余的心狂跳起来,因为老太太正是他的岳母,看得出来,岳母这些年过得不易,头发已经全白了,在风中凌乱着,全是皱纹的脸都是愁苦,老余按耐住心里的波澜——其实也有紧张,他也怕岳母认出他——将目光投在小伙子身上。
小伙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看起来还很稚嫩,有浓郁的学生味。妻就兄妹俩,妻侄算起来该有二十五六了,那么,这个很有可能是他的儿子。
他偷偷端详了一下小伙,同他一样也是单眼皮,他觉得孩子还是像他的,这么一想,他的心热乎起来,使劲压抑着狂喜。老太太挑了些日用品,孩子最后拿了一桶老坛酸菜面,就结账走了。
根据他的观察,孩子好像有些不太灵光,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漠然,和老太太的交流也不多,这让老余深深地内疚和自责,孩子的性格一定与他的缺席有关。看着一老一小的背影,他的泪涌了出来,又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然而,日子终是不一样了,他认定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儿子,于是心里有了光,因为这束光,他一下子焕然一新了,每天都想早早起来,去见那个小伙,日子变得有意义了。
他去过岳母家门口好几次,家里进进出出只有这奶孙俩,他的妻子从未出现过——可能已经改嫁了,男方一定不想要个拖油瓶,所以孩子就留给外婆了。他心里有些许惆怅,但是很快也就过去了。他有儿子,这是最重要的。
不几日,小伙又来了,买了一桶酸菜面,他高兴坏了,道:“不能老吃方便面,对身体不好。”
孩子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然而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正沉浸在喜悦当中,听到一个顾客说:“岳阳太孤僻了。街坊邻居天天见,从来没见过他跟谁打过招呼。”老余知道了儿子的名字,随了妻姓。
另一个人道:“娘死得早,又没有爸爸,也可怜。”
老余心头一震,妻子死了?一阵心酸,又听第一个说话的人道:“可怜是可怜,但也不找个班上,那老太太不更可怜。昨天还跟我说,给她外孙找个事做。”
另一个附和道:“就是,就是,太不懂事了。”两个人一边聊一边买东西,结账走了。
老余怔怔地坐了下来,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竟然比他先走,这让他伤心了一会儿,但是也不过就是一会儿,这二十年,他吃尽了人间的苦,心早已经坚硬如铁。
目前,他只想把所有的爱都给孩子。他突然心生一计,在门口贴了个告示,大概是生意忙,需要帮手,要求男,年龄在20到23岁。
那日岳阳又来买酸菜面,看到门口贴的告示,“噗嗤”一声笑了,道:“这不就是我吗?我姥姥要看见了,一定会让我来面试。”
老余从没看过岳阳的笑脸,那脸上的笑意让岳阳平日阴霾的脸孔亮了起来,老余刹那间,饱经风霜的心化作了一汪春水。
他佯装不知实情地问道:“你没工作啊,那你来吧!”
岳阳笑:“叔叔你这小店还要请人哪?”
老余道:“这店虽小,却帮我绑的死死的,有个人看店,我可以自由一些。”
岳阳想了想,道:“那倒也是,那我来试试吧,我其实不是没工作,我在 上接活,做些设计的活。我这个人不善于和人打交道, 上的工作让我轻松。如果你这里的时间灵活,我可以做的,钱多钱少无所谓,主要是让我姥姥别那么着急。”
老余当然求之不得,这样他就天天可以看到孩子了,这是他的最大幸福。
岳阳来了,老余就有心情好好做饭了,做几个菜,说做多了,让岳阳帮吃。岳阳最初不肯,老余无论如何,让他尝尝,岳阳尝了一口,赞不绝口。
就问:“叔做菜咋那么好吃呢?”
老余道:“我以前开过湘菜馆呢!”
岳阳释然,又好奇地问道:“叔怎么就一个人呢?”
这一下把老余问住了,他缓了缓心神道:“我老婆生病不在了,唯一的儿子在国外。”
岳阳道:“原来这样”,神情黯然。老余知道这勾起了岳阳的伤心事,便噤了声。
岳阳鲜少和人交流,但在老余这里却倍觉温暖和放心,卸下冷漠的面具,和老余常常聊的热火朝天,他将老余看成了忘年交。老余让他吃饭,他也不那么推脱了。老余的精神越发好起来,有的时候不自觉地哼起小曲。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岳阳道:“叔叔,你真是个好爸爸,做你儿子肯定很幸福。”
老余道:“哪有,我儿子常说我是个不合格的爸爸。”
岳阳道:“反正比我爸好多了,他从来没有管过我,他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蛋,他就不配有孩子!”
老余心头一阵刺痛。
3
为老余打工,岳阳心里其实是有负担的。他上班时间很灵活,老余随他什么时候去,有时候老余还非留他吃饭。他总觉无功不受禄,小店生意并没有那么好,岳阳觉得再给他开工资,实在勉为其难了。
他很多次想提出不干了,但看得出来,老余很喜欢他,对他很温暖——事实上,这个世界上让他觉得温暖的人只有姥姥和老余——但姥姥的啰嗦、抱怨又让他烦。他不好意思辜负了老余。
他不明白老余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就像他不明白老余为什么总要用帽子和眼镜给自己的脸包的严严实实。有时,他就想,或许老余跟他一样吧,很孤单,跟他同病相怜。
很快,一个月到了。那天老余整了好几个菜,还拿了几罐啤酒。
吃饭的时候,老余道:“今儿给你发工资了哈,这是三千块啊”,拿出一叠钱推到岳阳面前。岳阳忙推脱,道,“哪里能给这么多,你这店一个月销售额也没多少。”
老余道:“我高兴。”
岳阳一再推,最后收了1000块钱。老余怕岳阳起疑心,也没在坚持。
几杯啤酒下肚,岳阳鼓起勇气道:“叔,你这赚的也不多,再养我这个闲人,我实在不好意思。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不过你进货和有事外出的时候,我就来帮着看店,不需要给我钱的啊。”
老余没想到岳阳会有这个想法,好半天,才回过神。心里想这个孩子,虽然街坊邻居都说没礼貌,孤僻,但却是少有的善良,厚道。
老余自是不舍,岳阳在的这一个月,是他二十三年来最幸福的时光。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像看电影似地仔细回忆儿子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每一丝笑容,咂摸多遍,才能美美地睡去。但是理智占了上风,的确如岳阳所说,他的小店的确收入有限,老是留着岳阳,是不合常理的。
他就说:“那行吧,有空来和叔聊聊天。”
岳阳自是满口应承,很孩子气地问道:“叔,你为什么老是戴着口罩,帽子和眼镜啊。”
老余笑:“我不是跟你讲过,我做过厨师吗?有一次,厨房电路老化,失火烧伤了,留下疤痕,丑的很,怕见到人。”
岳阳点点头,道:“叔,你是心灵美的人。待人和善,从来没有瞧不起我,这小区的人,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我没有爹娘瞧不起我,哼,我还瞧不起他们呢。”
岳阳虽然挺起起胸膛,但笑容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心酸。老余看了,当然是排江倒海般地内疚。他控制好情绪,道:“别人对你的看法,不要紧,你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争气。”
岳阳道:“是的。你这话像我女朋友说的一样。”这话让老余又惊又喜,道:“你都有女朋友啦?”
岳阳有些羞涩,道:“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我都二十多了?还不能有个女朋友?”
老余心一动,问:“你二十几了。”
岳阳道:二十二。
老余又问,你两千年的?
岳阳道:是两千年年底。
老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出事的时候是98年10月,妻已经怀孕3个月,也就是他孩子的生日应该99年在5月出生。那么岳阳不是他的孩子?他一时间仿佛从云端跌倒了泥地,难道这么多日子是一场空欢喜?
岳阳并没有注意到老余情绪上的变化,他一边剥着一只虾,一边说:
“我女朋友是 上认识的。最开始就当做对方是树洞,相互倾诉各自的遭遇遭遇。她跟我说,她有一个男友,对她很好,就是控制欲太强,她不听话,就会家暴她,然后又下跪给她认错,后来聊着聊着就有感情了。”
老余说不出话,也没有勇气去问岳阳到底有什么遭遇。但是他心里又想,假如,假如,岳阳记错了呢?或者,为了某种目的,将年龄改小了呢?
岳阳还在兴致勃勃地谈她的女朋友:“她鼓励我,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管父母怎样,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我也跟她说,如果恋爱没让她变得更好,就一定不是好的恋爱。她这个周末就要来了,我们要奔现了。”
老余的心残存着一点希望,他定了定神,道:“这姑娘说的对,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谁也不能阻止你成为更好的人。”
是的,是的,岳阳满脸真诚地说:“我在职业学院学的是建筑工程,我下午要去 二级建造师,那个证拿到了,挂出去就有钱,我要给她一个家,要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不要像我那渣男爸爸一样。”
可是,老余多么希望他就是那个渣男爸爸!岳阳站起来,准备去盛饭,口袋里掉下一个卡片。老余弯腰捡起来,正是岳阳的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出生日期,2000年12月15日。
老余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耳畔传来岳阳愉悦的声音:“哦,是我的身份证, 名要用的。”
岳阳走后,老余全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
4
一晚上辗转反侧,双眼盯着黑漆漆的黑夜,心里一团乱麻,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吐了一口血。
但是漫漫长夜,他也想清楚了下一步怎么办。
早上他照常开门,总有街坊邻居来买东西。他当年的事,轰动一时,他走以后,他的妻子必是众人关注的对象,打听一下,肯定会水落石出,之前他坚信岳阳是他自己的孩子,从来没问过,现在他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和真相。
果不其然,一个老年人来买东西了。他要买一箱啤酒,老余抱歉,道:“岳阳没在,不然给你送上门了。”
那老年人道:“没在啊,他不在这干了?”
老余道:“不了。不知道在哪干呢!”
那老年人,叹了一口气,道:“不会又跟以前一样,不找工作吧。那就可怜他姥姥了。我们这些老街坊,就没有一个比她累,比她可怜的。”
老余故意惊道:“是吗,没听说啊。”
那老年人道:“岳阳那孩子没跟你说?他妈的第一个丈夫杀了人跑了!嫁了第二个后,得了尿毒症,第二个丈夫看她病,就找个了下家,也跟人跑了。从来没有回来过,这些年都是老奶奶一个撑着。”
老余满怀希望地说:“那孩子一定是第一个丈夫的吧。要是第二个丈夫的,那他也舍不得不来看啊。”
老年人道:“不是,是第二个丈夫的。有的人命苦真是苦的很。岳阳他妈,在第一个丈夫出事的时候,已经怀了孕,但是丈夫杀人后,受到惊吓,又被死者家里人打骂,孩子流掉了。岳阳是第二个丈夫的,但是有些人怎么讲呢,就不配做人。抛妻弃子,人渣!”
老余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他的精神支柱倒下了,并且加上了一项罪责——他的亲生孩子是他害死的。如果不是他犯了错,畏罪潜逃,妻子是不会流产的。
顷刻间,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以至于两天后,岳阳来看他的时候,大吃一惊,道:“叔,你病了吗?”眼里的心疼和焦急是掩不住的,但老余已是行尸走肉,并没有回答。
这次岳阳,意识到了老余的不对劲。他想老余恐怕遇到了什么难事,一时半会想不开,也许他先静一静,过段时间就好了。
于是,他又说,“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下午我就能接到我女朋友了”。
他想用这条消息将老余振奋起来。
但是并没有。
5
晚上的老余,终于可以哭出来。绝望,悲哀,他觉得自己已是无根的浮萍,他在这世上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已经决定自行了断了。他想过好多种死的方法,跳楼,跳江,上吊,这些都不好,虽然他面目可憎,也不想死的太难看。那就喝安眠药,但是一定要服用够量,否则死不了,还要洗胃。
但是,无论怎样,他决定去死了。他准备先去买安眠药,然后将装着积蓄的那个大塑料袋偷偷塞进岳母家的院子里。
他欠她的。不是吗?
至于谁来处理他的后事,他不管了——反正,总会有人处理的,不会让他臭掉。
他住的地方和之前的湘菜馆一样格局,楼下是门店,楼上住人,也有一个阳台。此前他已经改掉了坐在阳台喝酒的习惯——因为他满心欢喜地以为找到了孩子,不再需要借酒浇愁,也不需要突然地对着茫茫世界,想着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但是这个晚上,他要站在阳台前,看看这人间的模样,毕竟明天他就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天边夕阳散发出一片金红的光芒,照的满天彩霞,暮色渐渐围了上来。他看着那金红的夕阳,渐渐变成橙红,一点一点往下跳,坠入黛色的山峦里。
可是他眼睛的余光看见超市前面的路上,一个人在东倒西歪地走路,即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来,那是岳阳。岳阳还回头朝他的超市看了一眼,这让他看到岳阳手里的啤酒瓶。
这个时候,他不该在和女朋友在一起吗?又或者,两人谈的不好,不欢而散。
他看了看手表,六点零五分,天边的夕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暮色更重了。
他并没有再想岳阳,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第二日,他早早起来,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他也没想看看为什么,他穿过纷乱的人群,去了街上的小药店,买了一百片装的安定,想着要把这一百片都吃完。
正这么想着,一阵警笛声刺耳地叫起来,又听人群里不知是谁在说:“这就带走了吗?办案速度可真快!”
声音还没完,一辆警车从对面小区呼啸二来,红蓝交替的灯光旋转闪烁,他分明从车窗里看到了岳阳。
6
钱文娜搬了家,微信也拉黑了他,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本来坚信他能找到她——她爱喝奶茶,他总会在某一个奶茶店找到她。他骑着摩托车,连续三天在烈日下奔忙于大街小巷的奶茶店,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影子。
他想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来,他不能忍受他被抛弃,如果说,是他不要她,那可以;但是是她先甩了他,那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他要找到她,故伎重演——毕竟他对那一张白生生的脸还是不舍的,先道歉,服软,然后再控制她,她是他的,必须对他言听计从。之前有多少次,他打得她流了鼻血,但是他流着泪跪下求她,她也心软了。
然而,这一次她的心仿佛硬起来了。
第三天晚上,他实在累了,早早躺下,拿着手机百无聊赖,打开一个个应用。打开订票软件的时候,想起来,他知道她的用户名和密码。以前他们情浓如酒的时候,一起出去玩,她用他的手机订过火车票,他无意间记住了她的信息。
他于是登了进去,本来只想回忆一下之前两人坐火车穷游的日子,却发现一个让他怒不可遏的订票记录。周六她要去外地。
他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偷偷登录过她的QQ,看到他和一个叫岳阳的人聊天,关系仿佛很亲密,而那个人就在订票的目的地。为此,他还狠狠揍过她,他揪住她的头发,扇她耳光,将她踩在地上,一声声骂道:“老子今天要打死你!”直到地上的她嘴角流血,一遍遍求饶。
他以为她再也不敢和岳阳联系了,谁知他们竟然在偷偷联系,谁知她竟然坐火车去投奔他。
奇耻大辱!他狠狠地将手机扔掉,双手紧握拳头,嘶吼道:“奇耻大辱!”
随即他也定了同一趟车的票,在不同的车厢。他最后一个检票上车,但他早早来了,暗中跟着文娜,文娜穿一件吊带及踝的花朵长裙,搭一件防晒披肩,波浪般的长发垂在腰际,小小一张脸,气定神闲。
她只能是他的,若不是,那么他就要毁了她。
火车到站了。文娜怀着对幸福的期盼,步履轻盈地走向出站口。她正准备出站,后面一个声音令她全身僵直,如同掉入了冰窟窿。
那声音道:“文娜,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乱跑。”文娜听到跑这个字,回过神来,撒腿就跑,可是那人一把拉住她,将她搂入怀中,道:“这么大脾气干吗?”
文娜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吼:“放开我。”
她期盼她的剧烈反应会引起路人的注意,的确有几个人将目光投向他们。甚至一位大妈还朝他们走过来。
然而那人柔声对她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们回家,要打要骂随你,别在这儿闹。”
然后对那大妈讪笑道:“我说了句重话,现在哄不好了。”那大妈听了,道:“那就一直把她哄好,女人就要哄!”
文娜又急又气,那人又对她耳语说,“他来接你是吧,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能拐跑你,我要杀了他!我可是带着刀的。”
这句话让文娜胆战心惊,她知道身边这个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如果他见到了岳阳,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她冷静下来,道:“我跟你走,你让我发个消息。”
他知道文娜一定是发信息给岳阳。这正中了他的心意,他就是不让他见面,这样,她依然是他的。
岳阳果然没有再出现。
那人裹挟着文娜去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还没修好的小公园。最开始是她流着泪求他放过她,然而他却跪地求她复合,但是她不为所动,断然拒绝了他。僵持了很久,她说,绝不,绝不,就是死也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天热,公园里也没有什么人。他杀了她,落荒而逃。他并没有拿走她的手机及其它东西——反正与他有关的痕迹,早就没有了。
妙龄女子奔现 恋男友,却因为泄露订票记录,意外丢了性命
7
岳阳满心欢喜,早早来到出站口。岳阳说他会拿着一束玫瑰花,还有一杯他们城市很著名的奶茶来接她,这样她一眼就能看到他,而且她这个奶茶控能第一时间喝到最美味的奶茶。
等了好久,她还没出来。又过了片刻,微信里她发来了消息:“你拿着玫瑰花和奶茶,我已经看到了你,但没有我想得那么好,我们还是别见了吧。”
片刻间,玫瑰花和奶茶都掉到了地上。四点钟的太阳下,岳阳失魂落魄。文娜其实是从他身边走过的,看着地上纷乱的玫瑰花瓣和流出来的奶茶,心如刀割。
岳阳又等了好久,下一趟到站的人都走完了,他方离去。
路上他突然想起这太突兀,太蹊跷,太有违常理了。他们相互发过照片,文娜早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怎么一下子说没感觉。
越想越觉得郁结,到一家大排档要了几个菜,喝了几瓶啤酒,走的时候,还带了一瓶,歪歪倒倒回到家。
第二日便被捕了。文娜遇害的地方,是监控的盲区,警方从微信和QQ发现,他是文娜在楚阳唯一认识的人。
老余眼睁睁看着警方带走了岳阳。他听见很多人都在说,岳阳出事是早晚的事,那样的家庭孩子缺爱,缺爱的人,就容易走极端。
又有人说:“平时就一副变态的样子,跟谁都不讲话,有的时候,傻傻的,像脑子有问题。”
一个中年妇女也加入他们的谈话,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小姐妹在公安做保洁,她说那姑娘四点半下的火车,六点十五左右就被害了,可怜啊!岳阳是她的 友。”
老余一听,立马知道,岳阳不可能是凶手,他亲眼看见岳阳手拿酒瓶,摇摇晃晃地回来,那个时候,正是六点十五。
如果岳阳是自己的儿子,他一定毫不犹豫站出来,为岳阳做不在案发现场的人证,可是岳阳跟他毫无关系啊,为他暴露自己,年届半百岁还遭受牢狱之灾值得吗?何况进了监狱,连自杀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他将心一横,随他去了,这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多这一件,也无所谓!
在自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想将钱送给他的岳母,但是转念一想,这时候送怎么也不合适,多少双眼睛盯着岳阳家!而且其实现在送啥,也无济于事,老太太女儿死了,又要失去外孙,那是万箭穿心的事情啊。
想到这里,老余的心软了一下,说到底,他自己脱不了关系。又想起岳阳看他的样子。岳阳其实是善良,厚道的,外表的冷漠只不过是他的保护色而已。
他想起岳阳满眼温情地看着他说:“叔,做你的儿子一定很幸福!”
老余自杀的念头渐渐淡了下来,反正都是死,如果他的自首,能救回岳阳,就可以挽救一个人的性命,甚至两个人的——因为如果失去岳阳,他的岳母能活多久呢?那么他也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赎罪。
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最终老余没有自杀,而是走进了派出所。
奇怪的是,自首以后,老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恐惧,害怕,而是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他有自首情节,且对判案有功,被判了十八年。
他上囚车的那一刻,一个人影跑了过来,对着他喊:
“叔,我会去看你的!”
是岳阳。(原标题:《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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