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见马褂木

马褂木 摄影/诗人莫非

◎ 孙小宁(作家)

疫情之中,独处占了绝大部分时间。心境渐趋“静默”,但有时候的静默,又是为了压下心中的波澜万丈。《论语》有一句:“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李零先生的解释是:君子对自己不懂的东西,应搁置不论。但是,对应到当下,有时还是脑海中涌出些浮辩,一时又想不清楚,那么还是静默得好,这样可以为自己省下一些在心里盘旋的气力。静默而观。静默而思。“我与我周旋”,也可看成无朋聚、无展览可看的一种自我排谴。

还有一件事没停着,那便是继续学植物。

此时是初夏,正是我最心心念念的一种树——马褂木的开花季。可惜疫情紧时,我不能去到它开得最盛的一处密林下,观赏一树树黄花风中摇曳的盛景。虽然说起来,这地方离我工作地并不远,放在以往,要到只消中午饭后一抬脚的工夫。沿途也有许多路边花,行道树。其中甚至也有两三棵马褂木,就散落于停经的某一处,但是都不如立于那片林子下仰头来看盛大且惬意。挨着建国门地铁,却又隐于其后。如果不是某天散步特意绕到后身,哪能知道热闹的地铁口附近,还有这一番别有洞天地。幽静里面生繁茂,在这个季节最有去暑功效。但如果碰上上班要求点对点,就只能把看它们一眼的想头搁置。

马褂木开花不在春天,正好错过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集中绽放季,它开花时叶子已经蓊蓊郁郁,所以看花隐于枝叶间,颇有一种深宅大院生成的深隐贵气。色黄,又黄中带绿,质地透明,就像一个个翡翠酒杯挂在枝头,随时向天敬呈着取之自然又回馈于天际的一杯玉露琼浆。

这个季节开花的树应该还有一些吧,为什么我独对它念念不忘?因为,它可是我自己“认”到的树。完全是偶然。几年前,也差不多这个季节,我走着从家到最近的地铁口那条不知走了多少年的路——那时我对植物已经有了相当兴趣,椿树、柳树、白蜡树一路都还能认出——突然一抬头,就看到必经的一个机关大院内,有一棵枝叶婆娑的树,就立在铁栅栏围起的院落边,风吹叶起,隐隐挑出一抹蛋黄。驻足,再定睛,便看到了树上的花。一朵看见,紧接着又一朵,但整体来说还不算稠密,需要细细地找,才能追到它隐藏的身迹。什么树?不认识。

那时还没开发出“行色”“识花”这样的辨别软件。于是拍图给一位植物达人。他立马回:马褂木。你仔细看它的叶子,像不像以前人穿的马褂……毕竟是拍植物多年的达人,他还给了我它正式的植物名称:鹅掌楸。关于原产地、关于分类。凡是植物的事问他就对了,因为每一个要件他都能如数家珍。但是对于植物学懵懂,知识吸收管窄的我,其时就只能get到眼前看到并感兴趣的那部分——哦不,经他这么一说,印象深的反倒是它有趣的叶形。

日语中的初遇写出来,是“出会い”,我想到这个词时,总会对着其中的两个汉字想啊想。有“出”才有“会”,那个“出”,可不就是某个人或某个物特别跳脱之处吗?从人的角度诠释,大概谁也没有滨口龙介的《偶然与想象》第三段故事表现得更神乎其妙。两个并不相识的中年女人,仅仅因为在车站的上下滚梯上彼此多看了一眼,就引出后面那么多尴尬、曲折。但这不是悲剧,要不然她们不会最后在同样的地点又演绎一遍二人的“出会い”。这回,一个人扮演另一个误以为的那位,告别拥抱时,她们倒更像在拥抱那已被埋在岁月中的灵魂自我。

这稍有些扯远,再说回认植物,马褂木让你瞬间记住,其实也因为它有那么个很拟人化的特性跳脱“出”来。当然不排除有人是因它的花——坊间确有人将它类比成树上的郁金香,但我仍怀疑,没有这特征明显的叶形,单凭那酒杯状的花朵,谁就能笃定它就是它。植物的辨认之路,其实是不断通关升级。即使是那些开花就能认出的树,春天还能分辨出桃、杏、梅、李,到了夏天,反而不知谁是谁。这时就得再从叶、枝、果再辨起。这是我认识的那位植物达人才有的段位,对于我,它们入夏之后的样子,大多泯然众人矣。最近一段,我就为一些树上青果犯难,含糊它到底是青杏还是梅。

马褂木贵为珍稀树种,幸运的是,在我平日工作生活的两头,都还有其存在。单位那边的不易赏了,家这头还可以一看再看。疫情中经过它身边,感觉就像拜访老友。它领不领情我不知道,反正我都会望它一眼,不定今天就会有什么新发现呢。植物世界中,花儿比树吸眼球,但树之耐看又因为它不只“花”这一个要件。或者说,就是一棵不开花的树,依旧自成一个生命有机体,无始不在地做着复杂神秘的内部运行。人类肉眼可见的变化几在细微之间,所以不像人世那样一惊一乍。它予人的另一安慰就是,没有特别的劫难,它就会“总在那里”,仅随着时序迁移。这种笃定感,多少会减去人面对世事无常的不安。马褂木四季可看,即就是叶子大片大片落的冬天。冷不丁,树上就留存有一片孤叶,或一颗种子,后者拍下来也都如花一般。到底是哪个主人,忘了收自己晒在外面的小马褂?也许它就是想给你留下这念想,一篇冬天的童话。

当然对我来说,它更是一首未定之诗。起码具足俳句的诗境。我的日语学习也是我的日常消谴之一,虽然远无法成俳,但眼睛刺激大脑皮层,已经可以下意识抓取意象。从学语言的角度,一首俳句里的名词(以汉字呈现的不少)绝对是主干式的存在,中间动词连缀如若跳过不计,你也可以自行补脑,做一首自己的俳句。俳句让人领略的,可不就是眼前之物吗?这更能让人感知到事物本身的存在感,仿佛不需要假借他力,它们就已可以在彼此间运行起来。这使我也下意识相信,如果我对一棵树上的所有名词要件都变得熟悉,那么我也可以深谙它机体内部美妙的流动。

当然什么都是功课,且是日积月累的工夫。学习植物更得借助手机拍录,这使我慢慢还体会出,高大与繁盛的事物其实都不容易把握,即使那种公认丰满硕大的花中之魁,每次拍完我都兀自气馁得不行。因为你不可能拍得比它自身更美。而恰是那些微小如附地菜似的小碎花,不蹲下来几乎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但靠着手机的微距一点点对焦,你会清晰地看到它的花姿。这过程非常像一种内心的呼唤:出来吧,我想看看你呢。你这样唤了,它也显了真容,它与你之间,仿佛就有了一层秘密的依存关系。

拍马褂木,让我觉得满意的照片,同样不来自夏日它的繁盛,而是北方荒天荒地的寒冬。想想那个画面,天地空旷,枝干裸露,唯一一片叶或一颗种映于天际,这是怎样一种孤绝而有意味的画境?以少胜多,有句禅话怎么说:“瀑布虽然没有水了,但请用心倾听落水的声音。”这本来是针对枯山水来说的,但是放到马褂木,也可以。因为毕竟我脑海里,已经很叠存了一些它四季的图景。

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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