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贺栀不算顶标致的美人,但眉眼寡淡可塑,稍作修饰就令人过目不忘。开会当天她穿着玫瑰色毛衣,暗绿围巾如藤蔓托着未施粉黛的脸,毫不掩饰零星雀斑。
惊心动魄,恃靓行凶。冯珩想出许多天马行空的形容词,直到那唇瓣微翕,叫出他的名字。
竟是冯珩——贺大模特指名跟拍的摄影师,竟是籍籍无名的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射过来,从下颌胡碴到支棱的头发,顺带打量夹克纽扣的铜锈。外表不羁的新晋摄影师能得到当红模特的青睐,大概真有拍照修片的本事。
于是压根没人联想到绯闻。冯珩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听同事讨论选景地:布拉格小家子气,巴黎陈词滥调,米兰又碌碌平庸……
“这个世界北欧正在积雪,光感适合外拍,还能顺便看到极光。”贺栀随意拢了拢头发,“去瑞典吧。”
冯珩倏地抬起眼睛。艺术总监抢先附和:“贺小姐今天的着装,确实给了我瑞典野玫瑰的灵感。”
眼前万千追捧的时尚宠儿,还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吗?角落里冯珩心里涌出莫名滋味,忽然想抽支烟——万宝路或玉溪,不然兰州也行。
鲜有人知, 上那套让贺栀名声大噪的写真,正是出自他手。若非他鬼迷心窍般朝她按下快门,她不会这般身不由己地脱离轨道——贺老师为他的掌上明珠规划了怎样的人生?无论教师还是小职员,总归不是模特之类。
桌椅挪动的嘈杂把冯珩从回忆里拉出来。他被散会人群裹挟而出,又因脚步踌躇落在最末。贺栀守在门外,百无聊赖地踢空气,见他终于两手插兜晃出来,自然地挽过他的臂弯。
这座城市冬季气温很低,冯珩叹息呼出的雾气都是冷的。女孩解下长围巾,笑吟吟地在他颈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冯珩,这次轮到你被我绑架了。”
2
万米高空气流颠簸,贺栀把脸贴在飞机舷窗上,隔着玻璃感受零下四十度的云层。
邮箱里躺着助理发来的行程,年后的通告已排到四月。回想近年不可思议的际遇,像一个浮光掠影的梦。她本该成为人民教师,或者朝九晚五坐在银行柜台里——如果十年前她没有遭遇“绑架”事件。
那时贺栀并不像如今这般讨人喜欢。没长开的个子和五官平淡无奇,又因念了几本晦涩的书而自视清高,故鲜有朋友。
因此放学后当她被一件大 校服套住头拖进巷子时,没人 警。
入冬后白昼渐短,路灯暗如雾。校服上混着洗衣服、墨水和青草味,她费力辨认上面字印:育华九中。父亲执教的中学。
劫持她的是一伙高中生。
“是贺老师家的小栀子。”为首的男生揪下她的校卡,对旁边的男生说,“拍张人质清楚的正脸照,先吓唬老贺一下。”
那个男生,就是冯珩。彼时他还不穿大头靴和旧夹克,也未沾染上吸烟的陋习。若说少年冯珩身上有何与日后“摄影师”相关,大约是他用手机镜头朝她取景时,沉默又专注。
可模特却丝毫不专业,影像定格瞬间,贺栀终于抖出蓄势已久的喷嚏,这让冯珩不禁把目光从屏幕移开,意识到眼前他们作交换的筹码,只是个孱弱伶仃的小女孩而已。
“你能舍得那宝贝相机?”他的同伴立场坚定,“班主任没权利没收学生私人财产吧!”
形势孰寡,贺栀自然看得出来。不安的情绪侵蚀过来,饥饿寒冷愈烈,在她以往的骄傲年岁里,从未有过如此糟糕透顶的时刻。僻静深秋的夜色中,她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照片发送后,很快收到短信回复。男生们纷纷凑过去,兴奋的神色却立即消失。
父亲管理班级的手段多么铁血,这种威胁伎俩,根本幼稚不堪。贺栀猜短信中一定提到其中利害,才让少年的跋扈底气全无。
最终她被交由冯珩看管,两个同伴说去街口抽烟,其实是做了逃兵。冯珩把手机揣回裤兜,吹了声口哨:“你家住哪儿,哥哥送你回去。”
听见身后半天没回应,他赶紧回过头,女孩正顾着用手背抹眼睛。昏黄路灯下她的眉淡若无物,婴肥的脸颊雀斑零星,但眼眸聪颖倔强,骨架玲珑娇小,应该很上镜。
若不是肚子发出饥饿抗议,让这张脸迅速羞赧埋下,他还会再多打量片刻。
后来的事或许冯珩早已忘记,但贺栀常会忆起那个秋夜。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光顾街边小馆。螺蛳粉味道古怪,餐桌腻得出奇,老电视把新闻联播滋啦乱响地磨着。
冯珩是典型北方人,自来熟的性格,一口京片儿讲笑话很逗趣,她渐渐不再局促。白炽灯频闪下,冯珩熟练吆喝出一串浇头:酸笋花生卤鸭脚,海带木耳油豆泡。他把粉儿嗦得哧溜作响,又扬手要了瓶豆汁,牙齿一磕就把瓶盖掀掉,仰起脖子喉结流畅地耸动。她推测他喝啤酒时也是这般洒脱。
冯珩一直把她送回楼下,大约好面子,始终没提相机的事。贺栀在楼道里停驻了片刻,看着他走过第一盏路灯,第二、第三盏……他桀骜耍酷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冯珩的确是个真正的绑架者。十三岁那年,他把我规矩又乖巧的那面人格一同劫持走了,却再没良心发现把她送回来。”
贺栀合上日记,身旁二十八岁的冯珩早已睡熟。她拧灭顶灯,手背在黑暗里悄悄钻进他虚握的掌心。
3
飞机乘载着旅人的冗长旧梦,降落在首都阿兰达机场。北国的风灌进机舱,贺栀揉揉眼睛。
“做什么梦呢?”冯珩忍俊不禁,“你知道自己睡觉爱撅嘴吗?像只阿拉斯加雪撬犬。”
未等她鄙视学渣的烂比喻,他先笑不出来了:开包检查发现摄影器材完好,钱包却不翼而飞。现金不多,但信用卡全在里面。
他因此丧失了差旅中的话语权,一路都被金主贺栀紧密安排着。直到抵达酒店,他放弃仅剩的尊严抢先道:“Two(两间房).”
“One queen size(一间双人房).”贺栀打断他的话,继续流利地与前台交涉。最终房卡只有一张,明显她赢了。
密闭电梯令空气里尴尬浓度升高,冯珩有些恼怒:“你这是孩子气,在拿职业生涯开玩笑。”
“我确实还在长大啊。所以你得等等我,别老得太快。”贺栀靠着扶手撇嘴,又伸手戳戳他心脏的位置,“这里,八十岁啦。”
贺栀径直走到窗边拧开暖气。窗外雪景皑皑,铁桥如同维京海盗的锁链,将王宫水岸和斑斓的傍山建筑群连接成巨型海轮。北欧的寒冬从来肃杀,玻璃窗映出的那双眼睛,同样被染上风雪。
“我是想趁着外拍,单独和你谈谈。仅此而已。”贺栀转过脸来,“毕竟多年未见。”
确实多年未见。冯珩心想,所以才捉摸不透这丫头的变化。两个月前他的廉租房迎来这位不速之客,跨进门厅摘掉墨镜口罩,沉默着浏览墙上他所有的摄影作品,然后第一句话就是:“冯珩,我们在一起吧。我把你引荐给主编。”
更让他捉摸不透的,是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一个“好”字。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应该假装多思考几秒钟,否则很容易让人误会。果然,彼时贺栀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惊喜又悲凉,最后配合嘴角完成一丝故作轻松的笑。
贺栀有些疲了,索性甩掉高跟鞋,赤脚踩在酒店的绒毯上,白皙的足与小颗通红的趾尖,仿佛白瓷碗盛着玲珑石榴。
“为什么总装作不认识我?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你也如愿崭露头角。”她环抱手臂讥笑他,“其实我还打算帮你出书办影展,你完全可以更出名。现在反悔不划算呢。”
冯珩心里一沉,喉咙又开始发痒。每犯烟瘾,他的声音都异常沙哑,“让我先问你吧——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掏出烟盒,火却怎么也打不燃。贺栀看不惯他的心不在焉,率先开口了:“喜欢你什么?”她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似在博弈,“喜欢你什么?玩笑和实话选一个。”
“肯定是听实话。”
“喜欢你比我老比我丑,还只是个无名摄影师。”贺栀笑得弯下腰,那些好看的雀斑活蹦乱跳起来,像清泠笑声化成的音符。
“你还是讲玩笑吧。”他只好妥协。
贺栀止住笑声,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空荡的房间里绕圈,欲言又止良久才说:“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冯珩不禁皱了下眉。
上世纪七十年代,两名罪犯抢劫斯德哥尔摩银行失败后,劫持了几名职员。人质们被警方营救后却拒绝在法庭上指控绑匪,甚至因其在绑票期间对自己的照顾而感激不已,并且在事后无法摆脱心理依赖。 会学家将这种情感结合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典型的人质情结。
“都说了是玩笑,这么严肃呢。”贺栀凑过来,一派自在天真,“这种症结,会在我们之间发生吗?”
“别胡说八道。”
冯珩皱了皱眉,转身去无风的走廊,终于擦燃了打火机。烟丝在雪天受潮,呛了他一嘴苦涩的味道。
4
被绑架似是短暂插曲,晚归后贺栀见父母神色淡然与往日无异,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她的性格逐渐柔软,结交了朋友,却依然谢绝结伴回家。独自穿过路灯昏黄的巷子时,她心口乱跳,似在期待什么人冷不防出现。
夏季伴随着期末考卷和蝉鸣声结束,贺栀终于又被“绑架”了。
对方是冯珩的姐姐,穿便利店的制服,眉眼和气。贺栀有些欢快地跟着她在街巷里纵横穿行,周遭楼房渐渐破旧低矮,老式电线乌压压地盘着团。女生带她拐进深巷,摸黑爬楼。狭小的两居室还住着腿脚不便的奶奶,颤巍巍地拿搪瓷碗盛白开水,又搅了半勺糖算是待客。
糖是粗砂糖,还没完全化开,冯珩就哼着周杰伦扭开了门。抬头看见板凳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她,脸色立刻沉下来。
“冯瑶,你还是去找她了?”
他似乎真的恼了,不由分说就把贺栀送出门。她并未立刻离开,隔着薄薄门板很清楚地听到里面争吵,也明白了被带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两年前那次事件,父亲看似如常,实则怒不可遏。所有参与者被全校通 ,冯珩首当其冲,记大过处分,因此不能结业。冯瑶本是想说明事态严重,请她帮忙通融。
而冯珩干脆向家人摊牌:反正自己不擅读书,摄影或许更有前途。这让门外的贺栀猛然想起父亲书柜里的那台相机——索尼黑卡单反,像二手货,但冯珩一定视作珍宝。
她转身下楼,校服裙摆在楼梯拐角扬起一地轻尘。为时已晚,除了归还相机,她想不出自己还能补救什么。
等贺栀抱着相机跳下电车,夏日黄昏雨开始淅淅沥沥。老街坊的电灯滋啦亮起来,映得积水明晃晃一片。倒影被斜斜划开,冯珩拖着行李箱从巷口拐出,脚步匆忙竟未留意到她。
这是要去哪儿?鬼使神差般,贺栀没有喊他的名字,悄悄尾随想一探究竟。在雨中,无数行人与之擦肩狼狈而归,唯有他们冒雨前行。她未闻雨声渐盛,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胡思乱想。
直到冯珩检完票登上一艘游轮,消失在某一层的拐角,贺栀才回过神来,相机还拿在手上。她在检票口着急斡旋,甚至抵押了学生证,才被 开一面允许上船找人。
可冯珩早已消失了踪影。轮船催促起锚的汽笛响起,她挨个问乘客,又一间间敲房门,这才意识到这艘游轮足有十层,在灯塔光晕下如同小山,而格子间紧密排列得如同集装箱。她记不清自己敲了多少次门,说了多少次抱歉,冯珩的脸终于出现在房门背后。
他已换上侍应生制服,领口系黑色领结,神色惊异,“小栀子?”
被雨黏湿的衣服紧贴着肌肤,海风一吹才惊觉很冷。贺栀哆嗦着把相机递过去,转身要走,“这个还你,我得回家了。”
“你怎么回家?船都开半个小时了。”
贺栀一愣,转身冲上甲板。夕阳早已消弥在雨中,黑色海面上浪花拍击着船体。她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围栏,遥远码头上灯塔的光,已缩成难以辨认的微小光点。
“这是去北欧的长途客轮,中途不停靠,一个月后才在瑞典首都着陆……”冯珩自顾自地说话,气氛烘托到极点,她终于“哇”地哭出声。
冯珩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最后挠挠头说:“你先乖乖在房间待着,我给贺老师打个电话。”
贺栀洗了热水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站在门边。其实她并不惊慌,冥冥中渴望做很多叛逆出格的事,似乎这样才能和冯珩多些交集。
冯珩终于挂掉电话进来,满脸疲敝之色,“贺老师以为我为了 复又把你绑架了,这回差点 警,多亏我及时跟他保证,不让你少一根头发。幸好你在放暑假,不耽误念书。我刚给你补了船票,这俩月你就可劲儿赖着我吧。”冯珩无奈地叹口气,“小栀子,你肯定是上天派给我的霉星。”
分明是无心之话,漫长的年岁里,贺栀始终无法释怀。她的脑海里沉浮着一个朦胧念头:倘若某天于冯珩而言,她可慰其寂寥,可佐之幸运,那她即便是单恋,也能多几分心安理得。
5
冯珩在走廊里抽完那支烟,心里依然杂乱,索性披衣下楼。
积雪里枯枝在脚下嘎吱作响。途径市政厅和王宫,正是晚班交接时,军鼓圆 进行曲中,卫兵们戴着笨重的黑绒帽,在落雪灌木间扛着枪列队行走,机械得像两队玩具锡兵。以前小栀子百看不厌。
不知不觉逛到老城,在琳琅店铺中寻到记忆中的那家,推门进去,八音盒的曲调都没换。十年匆匆,如今店里仍售卖维京海盗帽、木偶和珐琅珠。这些潘多拉魔盒里的玩意最吸引小栀子,当年他经不住缠,险些把身家都砸在这儿——
不,他的身家还砸在皇后大街各种餐厅和甜品店里,那些草莓蛋糕、瑞典肉丸和北极贝鲜汤其实贵得咋舌,他却没什么感觉,只要能转移那丫头注意,让她不再想家哭鼻子就成。
有很多个瞬间,冯珩都明白自己在等这丫头长大,等她乖乖念书、规矩毕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不知那时贺老师还记不记恨他。
可是小栀子忽然就长大了,和他预想的全然不同。比起时刻跟拍她的娱记狗仔,他更像个局外人,找不到适合身份参与她的生活——两个月前他不假思索的“好”字,简直像在时装周红毯下埋了一颗炸弹,又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毒瘤。
天色渐暗,冯珩摁亮手机屏幕,她竟始终没打电话来。回到酒店后才得知,贺栀在隔壁又开了一间房,把她自己的行李都搬走了。
他按了许久门铃,房门终于打开,扑面一阵红酒的味道。贺栀素白的脸上双眼红肿,显然哭了一场。冯珩还未开口,她就别过头从他的视线里逃走,“你不用看,我知道眼睛肿了。”她的眼睛倔强又迷蒙,“对不起,明天有拍摄,是我没忍住。”
冯珩骤然失语。她的眼神和道歉那样陌生,他整个人都麻痹了,心脏半天不能回温。
“那个问题你还是别回答了。”她偏偏倒倒地打了个酒嗝,然后指着他的鼻尖,“冯珩,我们还是分手算了。”说罢顺着门框缩溜下去,冯珩一言不发地扶住她,算是默许。
“果然,分手只需一人决定,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贺栀软绵绵地推开他,脸颊微醺一抹酡红,“何况我们之间,相爱也只是我一人的事。”
她话未说完,忽被扯住手腕,旋即跌入了一个怀抱。怀抱中某处心跳如擂,似在后悔这个冲动的举措。
恍惚间,贺栀又闻到冯珩高中校服上的味道。洗衣粉和钢笔墨水,还混着足球场上的青草。可是一想到最难过的事,草地就枯萎了。
“我会继续帮你,不让你才华湮没。”她很轻易就从那个不坚定的怀抱里抽离出来,抬起眼睛似笑非笑,“所以你不用勉强了,真的。”
北欧神话里,奥汀用长矛斩杀了巨人,其血液翻涌作海洋,骨骼绵延成山脉。世界得以被创造,奥汀却在战争里失去一只眼睛。
冯珩终于剜掉了炸弹和毒瘤,红毯上从此一片坦途。
但手术后,他的心上却留下巨大的空洞。不结痂只流血,任何人修补无能。
6
失恋如同一场感冒,贺栀打了个不痛不痒的喷嚏,然后假装痊愈。
虽然眼睛已消红,她的脸却浮肿得厉害。上午给杂志内页试了几组街拍,效果差强人意。
“这几天吃好睡好,什么也别想。”冯珩扛着器材带她去餐馆,“过几天去雪山拍刊封才是最重要的。”
冯珩驾轻就熟点了很多菜,虽是一文不名的“人质”,但他思前想后觉得不妥,便向贺栀打欠条,像许多年前那样请她大快朵颐。然而满桌的奶油焙盘、酱鲱鱼和树莓蛋糕,她只吃蔬菜沙律。
他这才猛然想起,如今的小栀子不能碰高热量食物。不仅如此,她被逼迫变得自律,每天吞维生素测体脂,就连生病发烧都得爬起来燃烧多余卡路里。渡轮上的两个月,她过的最后一段的无忧日子,被他一次次按下的快门葬送了。
靠沉睡和瑜伽迅速调整好状态后,两人登上去基律纳的轮船。
冯珩用一款软件监测极光活动位置,此次拍摄必须万无一失,他已有大致想法: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的雪此时应该恰到好处,山上积雪,山脚则露出冷杉。夜拍需打光充足,要保证肤色润透,还需保留极光映在脸上的反色……
他在速写本上画好构图,抬头见甲板上贺栀正俯着栏杆,大约很久未坐船,天海交接的景致让心情蔚朗了许多。很久未见她这样舒展,在傍晚的风里轻轻阖眼,发丝和围巾肆意飘扬。
类似的场景,冯珩再熟悉不过。在他糊里糊涂“绑架”小栀子的那个夏天,夕阳在海面上涂抹橘黄,忽然有什么从海面接二连三地跃起,又划出回落弧线。
贺栀惊叹地盯着那些灰蓝色的美丽生物,“冯珩哥哥,快来看!”
让她欢呼雀跃的一群海豚,他在海洋馆打工时见多了,不觉稀奇。反而瞥见她时挪不开眼睛。赤道气候灼热,那天她穿着白衬裙,光脚踩在甲板上,足趾到颈脖线条光滑柔和。青春活力的束发在大风里肆意摇摆,下颌清晰眼角飞挑,天真又妩媚。
冯珩不知不觉就把镜头对准了她。这次贺栀没打喷嚏,非常配合地攀着栏杆朝他微笑。他证实了之前的想法:小栀子的确很上镜,表情自然肢体主动,并且两年后已生得手长腿长,五官也长开了不少。
彼时是两人最好的年岁,她无忧无虑,他意气风发。那组作品冯珩很满意,无论是构图、拍摄、后期还是模特本身,甚至海豚跃起的高度,都那样完美。
若非孤芳自赏后的冲动,那些照片现在还躺在储存卡内,唯有他怀揣这恃靓行凶的美丽。他很快就得知照片在论坛爆了,当时他以游客身份发帖,未留下任何信息,却不妨碍 友自发人肉模特。
不知贺老师如何同意了,后来大小杂志上经常能看到贺栀,通过各种新闻,冯珩知道她签了经纪公司,受邀成为时装周年龄最小嘉宾,参加高考引围观,考上电影学院……鼠标滑过每张官方照她都大方得体,却再也不是船上的那种笑容。
此时此刻,重叠的场景,似乎把熟悉的她带回来了。其实很多细节昭示她的改变,诸如黑鸦片香水,深红的梅子唇色,以及高定外套的价格。但与她眺望碧海的神态相比,那些改变不值一提。
入夜气温走低,趁他不备时,贺栀忽然钻进了他宽大的风衣里。冯珩心惊肉跳,四周虽然全是外国佬,但他还是下意识想推开。
贺栀从风衣里钻出脑袋,皱着眉和他对视,“如果我心情不好,就不会提供餐费,且拒绝一切形式赊账。”
本来为了避嫌,他计划连这次去基律纳都和她分开走。若非钱包丢失,他怎会被贴上这块黏皮糖,还落得人质般的丧权。冯珩哑然失笑。
见他没拒绝,贺栀得逞似的摇头晃脑起来,眼眸里的星光乱窜,一张巴掌小脸露在风衣外面,活像只刺猬。他心里一动,从衣兜里抽出手,连衣服带人把她裹挟在怀里。
冯珩不得不承认,他貌似真的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且病入膏肓。重症导致大脑栓塞,总是做出不经思考的举动。
贺栀显然也怔住了,在夜色中兀自瞪大眼睛。他轻咳一声,顺势整理风衣的边角,“我是怕你感冒,把外拍搞砸。”
她的眼睛忽尔黯淡,慢慢从风衣里退出来,咬着嘴唇朝船舱走去。冯珩假装没有看见她楚楚可怜的背影。
内显青睐,外显焦灼,口是心非乃并发症。
7
冯珩选定的民宿,是冷杉林中的一栋木屋。等待极光的日子里,他们坐在壁炉前看屋外落雪,彼此没有太多话。
期间他做出了重大决定,写辞呈时却被看见了。翌日清晨,在灰雀的鸣声里,贺栀摸出一物放在餐桌上——竟是他丢失的钱包。
“绑架游戏结束了。”她悄无声息地放下叉子,“I quit(我放弃了).”
冯珩默然,只觉剜掉毒瘤的空洞仍在汩汩流血。他对这种病又明白许多,手术后最大的后遗症,是丧失自愈能力。
预测极光降临的那天晚上,贺栀在房间里准备了很久,似要赴一场盛大的宴会。她一寸寸收紧礼裙后背的拉链,一点点踩进攒珠的高跟鞋里,把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唇线一笔不乱。
以后她和冯珩,既不再是恋人,也不会再共事。他们又非亲戚,甚至不是同学。浅交的两个人最易断掉联系,生活缺少重合的点线面,从此各自忙于三餐四季,像从未认识过。
其实这也只是浮躁功利的现代 会中一件平常小事,若非对方是冯珩,她大可任之不理。
当依赖变成习惯,对于改变的害怕就会使人任性,于是人质拒绝被营救,做虚假证词,于是冯珩摄影她就甘当模特,冯珩流浪她就四处找寻,甚至不顾流言蜚语举荐他,盼他才华人尽皆知。
零下十度的天气,贺栀穿着华丽的丝质礼裙,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入镜。她的状态从未这么好过,裸露大片肌肤却丝毫不觉寒冷,山风夹杂着雪片如同刀割,而她战士一般斗志燃烧。在日记里,贺栀用“回光返照”来描述当时的自己。
她在雪山上从黄昏拍到深夜,火烧云过后是漫天极光,在素瓷胚般的礼服上沾染上神秘的冷暖色,让肌肤流转着幻妙光束。如此盛大如烟火世界的成像,其中最明亮的像素群,仍然是她的眼睛。
冯珩参阅过许多大师的摄影作品,除了色调构图,模特均如同从北欧神话图鉴里走出来的,面无表情的冷艳。那些海拉、弗蕾亚的眼神之所以明亮,是因隔绝爱恨。
贺栀无疑在成为顶尖的模特。
8
拍摄结束回到木屋,贺栀一直在瑟瑟发抖,却执意要在离开前好好看一晚极光。冯珩从屋后树林里捡来枯枝燃起火堆,两人并排坐在门前楼梯上。
斯堪的纳维亚的雪山绵延起伏,星光璀璨的天幕下,冷杉的铜枝铁干留下黢黑剪影。蓝绿色绚动的极光,在北极圈的密林中缓慢移动,如同穿梭凡世的精灵。只有风和落雪的细微声音,在偌大世界里偏安一隅的北欧小城,静谧如常。
“辞职以后,有什么打算?”贺栀蜷缩在睡袋里,鼻尖撒落着星光。
冯珩用粗枝翻动着火堆,“依然满世界乱转,居无定所吧。”
“你分明是最优秀的摄影师,若不是有意埋没自己,又怎需要我帮你呢?”她叹了口气,拉开一罐嘉士伯,“今后没机会再见了吧——那就预祝冯珩哥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美人在怀剑在侧,杯中美酒无尽时。”
那些饱读书的岁月一去不返,她早已不复清高和文采,只剩下单薄美丽的躯壳。她是为着冯珩选择了这条路,岂料最后追不上也回不去,唯有继续独行,直到不胜寒的高处。
冰凉的酒顺着喉管留进胃里,一杯一杯,直到身体里里外外都不再是温暖的。
——爱而不得,终究不过这世间另一件平常小事。
她轻而易举就醉了,酒量酒品同样糟。冯珩把啤酒夺下来时,眼泪早已覆得面目全非。
这是第二次。上一回离别在那个难忘的夏天,轮船从斯德哥尔摩返程,着陆前一天晚上,她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那个少年本就打算独自闯世界的,她只是偶然的旅伴。实在没有足够多的巧合,让他们继续同行。
“你会……记得我吧?曾经有个被你绑架的孩子,在她孤独的年岁里,日日期盼和你重逢。”贺栀自怜般一笑,又将手背移进他的掌心。即便这次醒着,他仍没有握紧。
幸而她已是半梦半昏,不再悲喜形色。茫茫天地间,那些奇色流转的极光不似人间物,如同来自有限光年外的诸神世界,足以让人在幻觉里沉沦入梦。
“像染上了一场重病呢……”她疲倦地阖上眼睛,最后一颗泪珠滑向腮边,“……不知从哪天开始,就很难再快乐起来了。”
贺栀陷入睡眠后,冯珩握住了她的手。
火光摇曳下她面容沉静,泪痕未干。他回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倔强无助的小姑娘被卷入少年们的玩笑,冬日里街道冷清狭长,像走不到尽头。
四处漂泊的那些年,冯珩曾悄悄回过故乡。他在汽笛吵嚷的码头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然后踏着夕阳去吃螺蛳粉。之前的店主去世了,儿子接管餐馆,装潢崭新干净。他还记得去贺老师家怎么走。
更多的时候,冯珩搬迁于各地廉租房。小栀子无处不在,电视里闪过她的广告, 刊插页有她的头版。睡觉时趁他精神放松警惕,她还会像精灵钻进梦里。
所以数年后,当贺栀真的出现在他的住处,开口说出那句“冯珩,我们在一起吧”,他甚至不等听完接下来的话就同意了——出于理智来不及清醒,冲动驱使下的条件反射。
黑夜与白昼交替的前夕,极光在渐渐消亡。睡袋里女孩蜷缩成团,下巴瘦瘦尖尖,恍若当年初见的模样。如果世事都能在其最美好的状态就戛然而止,那么故事没头没尾也不错。
冯珩俯过身,靠近那张熟睡的脸庞,靠得足够近,几乎能触碰到那微蹙的眉和翘起的嘴唇。鸦片香被稀释得很淡,足以潜入鼻息唤起压抑的感性。
但冯珩只是抬起手,轻轻抚平那两道心事重重的眉。白昼彻底翻转,熹光中鸟鸣声此起彼伏。火堆冷却成炭,他枯坐一整夜。
在诸神的黄昏一战,失去眼睛的战神奥汀,最终被巨狼吞食而死。
斯德哥尔摩症结晚期,临床证明,冲动被理智完全抑制。多巴胺停止分泌,爱情无药可救。
9
世上绝无两个人,脚下有路完全重合。冯珩独自踏上他自己的旅程。
他开一辆越野车风餐露宿,走过许多城市和荒野。他不喜欢养小动物,也懒得开始新感情。朝夕和四季在镜头里的色彩变换中飞速交替,他拍北爱尔兰的巨人堤道,贝加尔湖的翡翠冰,还潜入洪都拉斯水底拍过珊瑚和蓝洞。
贺栀和他仍保持着联系。她发千奇百怪的时装周造型,他回以神奇瑰丽的自然景观。照片代替普通问候,聊天记录始终空白。
旅行摄影师是很危险的职业,冯珩时常想,他或许某天会迷失在某片沙漠或丛林,失足跌下悬崖,在深海岩洞里丢掉呼吸。多加谨慎,大抵能熬过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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