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亲吻——读周作人札记

周作人

读《〈窦存〉》

秣堂

晚上蒙着细雨去音乐厅，听曹鹏弹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为了今晚的压轴作品——第32 钢琴奏鸣曲，Op.111。每提到这部作品，脑子里总会浮出安东·鲁宾斯坦那句感慨：“人类配不上贝多芬《奏鸣曲》（作品111）的末乐章。”

年初决心要从头读一遍《周作人自编集》，断断续续，现在读到《风雨谈》，愈来愈感到吃力。这是周作人1930年代的作品，著者时当壮年，著述多征引古书，抄缀成文。郁达夫曾于1935年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撰写的导言中评论过知堂作品风格的转变：“近几年来，一变而为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的一途了。”周作人抄录的古书所论及的内容大多对于我来说过于陌生，不容易理解，所以偶有所得就是很愉快的事情。他多次表示，所做的是“披沙拣金”的工作。这种工作实是一种文化批判。

这册《风雨谈》中，周作人征引得比较多的是清代学者的著述，如傅山、冯班、郝懿行。知堂论傅山：“青主为明遗老中之铮铮者，通二氏之学，思想通达，非凡夫所及。”论冯班：“钝吟虽儒家而反宋儒，不喜宋人论史及论政事文章的意见，故有时亦颇有见解能说话。”论郝懿行：“清代北方学者我于傅青主外最佩服郝君，他的学术思想仿佛与颜之推贾思勰有点近似，切实而宽博，这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境界也。”知堂的好恶于此可见一斑。

上次读到《螟蛉与萤火》，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今天又翻到这篇，粗粗读了一遍，这是针对中国文化中儒教化与道教化的倾向与成分以批评。周作人向往的是“伦理之自然化”，因此不满用人间伦理来解说自然现象；他追求健全的常识，因此对“腐草化为萤”的说法不以为然。

接下来读到《〈窦存〉》。《窦存》是清人胡式钰的一部笔记，周作人起先抄录了胡氏论诗与论及民间信仰的一些段落。这些内容像是药引子，接下来的部分才是真正的药——周作人拈出一段胡式钰的“有趣”而“不对”的文字，从中引出的考证极有趣。我一气读完，这部分文字值得全部转录：

卷一书窦的第一条是讲考证的，虽然讲得很有趣，可是有点不对。其文云：

“《晋书》，贾充有儿黎民三岁，乳母抱之当阁，充就而拊之。《世说》云，充就乳母手中呜之。拊呜各通，盖谓拊其儿作呜呜声以悦之也，犹《荀子》拊循之唲呕之义，然呜字耐味。杜牧之《遣兴》诗，浮生长忽忽，儿小且呜呜。”拊呜原是两件事，我想《世说》作呜是对的，《晋书》后出，又是官书，故改作较雅驯的拊字罢了。查世俗顶有势力的《康熙字典》和商务《辞源》，呜字下的确除呜呜等以外没有他训，但欠部里有一个歍字，《字典》引《说文》云，一曰口相就也。案《说文解字》八篇下云：

“歍，心有所恶若吐也，从欠，乌声。一曰歍*，口相就也。（段注，谓口与口相就也。）*，歍也，从欠，鼀声。噈，俗*，从口从就。”《辞源续编》始出一歍字，引《说文》为训，而噈字始终不见，我把正续编口部从十一画至十三画反覆查过，终于没有找到这个字。查《广韵》噈下云，歍噈，口相就也。《玉篇》噈下云，呜噈也。到这里，口旁的呜字已替代了欠旁的字，虽然正式当然是连用，但后来大抵单用也可以了。这里说后来，其实还应该改正，因为单用的例在隋唐之前。《世说新语》下《惑溺》第三十五即其一。佛经律部的《四分律藏》卷四十九云：

“时有比丘尼在白衣家内住，见他夫主共妇呜口，扪摸身体，捉捺乳。”这部律是姚秦时佛陀耶舍共竺法念所译，在东晋末年，大约与陶渊明同时，所以这还当列在宋临川王的前面。唐义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八亦有云：

“问言少女何意毁篱，女人便笑，时邬波难陀染心遂起，即便捉臂，遍抱女身，呜咂其口，舍之而去。”据此可知呜字当解作亲嘴，今通称接吻，不知何来此文言，大约系接受日本的新名词，其实和文亦本有“口付”（Kuchizuke）一字，胜于此不古不今的汉语也。

大概中古以后，“正经”文章里已经很难找到表示亲嘴的“呜”字，后来只得找了一个不古不今的“接吻”来替代，仿佛这件事也是新起的事情。

*：[鼀欠]，字库缺字。

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五日

附记：

读钱钟书《七缀集》，其中《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引西晋三藏竺法护译《生经》第十二篇《舅甥经》，经文有一段：“甥为饼师，住饼炉下。小儿饥啼，乳母抱儿，趣饼炉下，市饼餔儿。甥既见儿，即以饼与，因而呜之。”钱氏在引文后解释：

“呜”即亲吻，只要看《杂譬喻经》第二十二则：“道士便抱其妇咽〔颈〕共呜，呜已，语婆罗门言：‘此是欲味。’”或《大智度论》卷二六《释初品·释十八不共法》：“化作天身小儿，在阿闍世王抱中，王呜其口，与唾令嗽。”和“噈”字连结一起，意义更显明。《说文·欠部》段注说“噈”是“会意兼形声”字，又引《广韵》：“歍噈、口相就也。”换句话说，正是《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和明清白话小说里所谓“做个‘吕’字”。《世说新语·惑溺》：“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也是这个意义，通常解释为“抚弄”，想是根据《晋书·贾充传》“就而拊之”来的，很不确切。

与知堂所讲大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