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世情缘一世劫,情缘未了债先结……”咿咿呀呀的曲子顺着运河飘了很远,隔水听起来更是另一番韵味。
一位年似弱冠的清俊公子正在一条游船之上喝酒听曲儿,折扇上的翡翠坠子一晃一晃的,似是听得入了迷。
其实,他是来寻人的,那个人他已经找了三年,只因八年前一场横祸失去了踪迹,当时他人微言轻,无从下手,只得眼睁睁看着斯人离去。
那一年他十四岁,她十岁,他是兵部孙员外郎家的二公子,她是兵部尹郎中最喜欢的小女儿。
那一年的春天他俩相遇在尹府:“我叫尹春月,你叫什么?”
“我叫孙仕通。”
春早的樱花绚烂的开着,是的,他是随母亲来赏花的,哪知道人比花娇俏,赏花?赏人!
回家之后央求了母亲,他要去尹府的学堂读书,希望日日见着,心里美滋滋。
尹春月性子跳脱,天真烂漫,深得尹郎中喜爱,视为掌上明珠,家中兄姐也都对她百依百顺。
孙仕通因心中那点小小的爱慕之情,也是事事宠着,不敢轻待。
可惜好景不长,六月初四这天,孙仕通一如往常的在学堂内与众位尹家孩子一起读书,却不料突然听到街上乱糟糟的,放家丁出去打探也没见回来,尹大人上朝还未归家,一家子妇孺不知所措,只好紧闭大门忐忑的等待消息。
直至入夜时分,仍未等到尹大人回来,却被孙大人敲开了门。
大门一开,孙大人带着一众身着盔甲、手握长刀的官兵涌入尹府,见人就抓,遇有反抗的挥刀便杀,一时间哀嚎声四起。
孙仕通连忙跑到父亲身边想要求情,还没待开口便被父亲揪住脖子摁在身后,不得动弹。
身量未足的孩子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往日平静祥和的尹府在这一夜变成人间炼狱。
翌日,尹府所有男丁被斩杀,连尹春月大哥那个刚一岁的儿子也没能幸免,所有女子没入奴籍,发配出去,不得再入长安城。
孙仕通从此再也未曾见过尹春月,没人对他说尹府这番遭遇究竟为何,他躺在床上病了一月,再出房门时得知,父亲升任兵部郎中,城北那座气派庄严的皇城换了主人,秦王已经做了皇帝……
2
扬州城,运河岸边,红药阁里,一位美人正斜倚栏干望着西下的夕阳,长安城也有这样的夕阳,同样美丽。
纵然在这小桥明月、繁华十里的扬州过了七、八年,仍是会怀念当初的长安城,因为那是她的家乡,最快乐的童年时光皆在那里,曾经的父母、兄姊皆在那里,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青楼里的鸨母会把买回来的女孩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是当成大家闺秀那么教的,琴棋书画都得学,学的不好还要挨手板。
因着身子不能打坏,坏了就没有好价钱,打手板不会打坏,却很疼,那疼连着心,挨过的人都知道。
尹春月作为曾经千万宠爱集一身的千金大小姐,一朝沦为最卑贱的奴籍,与亲人离别,又几经转手被卖入青楼,她哭过、求过、跪过,终究无济于事,于是慢慢变得心肠冷了。
如今,她长大了些,想知道当初家破人亡究竟为何,就只能在这受尽屈辱的红药阁里继续撑下去。
十六岁那年春天,鸨母在红药阁最显眼的位置,正式挂了她的牌子:轻云。
一时间扬州城的达官显贵、商贾贵富闻风而动,皆挤在红药阁里,酉时三刻,珠帘之后一曲《胡笳十八拍》乍起。
初闻时鸨母脸色骤变:此曲凄凄切切,尽是思乡之情,怎可在欢场演奏?这可是要得罪在座各位大金主的。
想上去制止,又怕多生了事端,只得焦急的在一旁偷偷观察听者神情,期望这是一群酒囊饭袋,根本无人知其曲意,把这一关混过去。
其实,弹什么曲子,弹成什么样,根本没人在意,他们等的都是珠帘掀起那一刻:只要人美什么都无所谓了,什么琴棋书画,不过是青楼为了卖价高低定的标准而已。
若是样样精通却样貌丑陋,如何卖得出去?
少不得这一晚鸨母收入颇丰,约诗、约曲、约聊的把未来一月都填满了,轻云的身价水涨船高,没一百两银子打底见一面都难。
历朝历代不缺有钱人,也不缺有钱又愿意花钱的,更不缺愿意把花给美人的,更何况如今太平盛世,那些有钱的官商手里大把银钱,扔给美人博一笑,还名曰风雅,当成出去吹嘘的谈资。
曲终人散,鸨母关起门来数银子和珠宝首饰,乐得嘴都合不拢,早就顾不得当时轻云弹曲儿时是多么的牙根儿痒痒。
突然鬼祟的四下看看,偷偷藏起来一个珍珠串子和两锭金子——这么多,藏点也看不出来的。
她只是个外面撑面的,后台老板另有其人,总要留点养老钱,万一有什么事还是要有傍身钱的,她这一辈子,没儿没女没男人,只能靠自己。
3
按照规矩,第一天挂牌子,才艺演完了是不用单独见客的,轻云回了自己的房间。
卸去钗环,褪去华服,坐在奁妆镜前轻叹:这一天还是来了。
有点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是心底生出些悲戚戚的哀叹罢了。
这一夜,轻云在扬州城彻底火了,谁能入围听曲子、喝杯酒、见一面都成了身份象征,这股风持续了很久。
满打满算轻云也不过做了一个月的清倌,实在是觊觎她美色的人太多,刚一挂牌就已经有人私下找到鸨母询问挂衣价了。
只不过青楼有青楼的规矩,喊堂、酒围、对诗、棋局、品茗……样样不能少,毕竟轻易得到的不会珍惜不是?其实就是借机抬抬价,总要让鸨母赚到盆满钵满才能开心。
“轻云啊,妈妈我也是为你千挑万选的挂衣,总不会给你找个不堪的,这梁家大郎是咱们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家里做了几十年丝绸生意,必然是个有家底的,品貌也不差,又念过书,跟你谈诗论棋也都是面面俱到,总好过那些脑满肥肠的盐猪手,你就好好伺候吧,没准伺候好了能封你一个月的铺堂,以后咱们红药阁还就指望你了呢!”
“你看看,这些首饰和衣裳都是这些天妈妈着人置办的,专门给你的,今天一定要好好装扮起来,莫失了我红药阁的排场!”
轻云瞥了那些东西一眼,暗自腹诽:什么千挑万选都是假的,只有银子给足了你才有这般嘴脸。
只是嘴上应了了一声,并不多说,反正迟早都有那么一天。
开门卖笑,价高者得,再怎么金贵还能卖出朵花来不成?
如此岁月,过了两年多,一共二十七个男人做过这红药阁最大最奢华房间的入幕之宾。
轻云却像一朵被精心浇灌出来的牡丹,越来越美,青涩褪去,媚入骨髓,随便一个眼神或是嘴角轻勾的微笑都能让无数男人倾倒,甘愿死于花下。
按说,青楼里新人换旧,再红的人到了第三年头上也会慢慢冷下来,偏偏轻云是个例外,她的名气越来越大,身价越来越高。
鸨母每每思及此处都忍不住想找一群人竖起两个大拇指,好好夸夸自己:眼光极好!
4
忽一日,一位京城口音的小郎君找到红药阁里,自称姓孙,出手阔绰,只要求见阁里所有祖籍长安的姑娘,鸨母听他这要求就知道是找人的,既然有银子,就得把规矩做全套了,总要抻上几个来回才能见到人嘛。
先甩出三个小清倌,陪着吃吃酒、听听曲儿,只说:其他姑娘都忙着,不得见,不如孙郎等上些许时辰?
孙仕通早就明了青楼规矩,只是已经找了三年,失了些耐性,扔下五十两银子:“明日再来,只求见人一面,望妈妈莫要框我。”
这晚,他进出了扬州所有的青楼,要求都是一样的:见一见楼里祖籍长安的姑娘。
也几乎都是同样的结局:明天再来看看。
孙仕通是傍晚时分,刚刚坐船到了扬州,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扬州,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它的繁华,堪比京城长安。
扬州城的夜晚依旧很热闹,京城严苛的宵禁在这里是个摆设。
因有着水路的便利,多有异族人在这里做生意,朝廷如今也放开了手脚,努力发展经济,经济强盛起来,国力才会更强。
若是都早早关门回家如何应酬?不应酬如何做买卖?做不好买卖如何挣银子呢?
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守着这么个风水宝地,禁什么禁?银子嘛……青天大老爷也不能喝西北风啊!
当年的事,他不敢直接问父亲,旁敲侧击又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只能照着自己的想法来,青楼是最有可能的地方,若是已经被哪家收了做妾,那他就永远找不到了。
其实,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一个执念罢了,当年尹家一夜之间倒了台,是他父亲亲自带人抄家灭门,转眼又官升一级,顶了尹郎中的缺,明眼人都知道这事跟他父亲脱不了干系。
这种境况下两家已经是死敌,孙家是尹春月杀父杀兄、家破人亡的的仇人,一生都会势不两立。
所以,就算他真的能找到尹春月又能如何?他是可以放下好好的孙家二郎不做,跟她私奔?还是她可以放下蚀骨仇恨与他双宿双飞?
孙仕通不敢想,或许就是为了远远的看一眼?或许就是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或许……他也不知道执意去找尹春月到底是为了什么。
5
第二日夜里,孙仕通又来到了红药阁,放眼望去,一众美人,袅袅婷婷,或坐或站,或低声燕语,或饮酒欢笑,钗环叮当,衣裙婆娑,与旁处的有些不同,却是另一种风光。
还有那些男人们,却是与旁处如出一辙,他们眼神轻佻,言语孟浪,却无一不显示出非富即贵的身价,随便一出手就是光闪闪的整锭银子,要么就是成色极好的珠宝,美人一笑可真值钱。
孙仕通讨了一壶酒喝,浊酒下肚,醉眼迷离的看着眼前诸般光景。
今日扬州城的青楼都知道有个清俊的小郎君要找一位祖籍京城的姑娘。
轻云自然也知晓了,她此时正站在二楼廊角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了孙仕通的侧颜,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尽管时间流逝、物是人非,她还是能认出他来。
当年这个孙仕通在自家书塾念书,日日跟在她身后逗趣,有了好吃好玩的总是先拿给她。
长兄还曾笑言:“孙二郎,你如此喜欢我小妹,将来是要求娶她吗?”
孙仕通闻言羞红了脸,想跑开去,却又舍不得尹春月,尴尬的立在当场,又引得众人大笑。
可当初叫开尹府大门,带兵持刀冲进来杀人的是他的父亲,那段惨烈的过往一直出现在尹春月的梦里,如今想起来仍是心尖剜肉似的疼。
今日,他居然找到了遥远的扬州城,真真切切的出现在尹春月面前,是来找她的吗?找她做什么?再续前缘?斩草除根?
她不会见他,绝不会!
脚步踉跄的回到屋中,一杯滚烫的茶喝进肚里,稍稍温暖了她冰冷到打颤的心。
在幼时无数次的转卖中,人牙子搞混了几个女孩的身契和籍契,一直攥在红药阁鸨母手里的身契并不是她的。
所以,没人知道她究竟是谁!
6
看在孙仕通又掏出一百两银子份上,鸨母拉着两个美人给孙仕通看:“我家的姑娘就她们二人是长安人士,可是孙郎要找的人吗?”
孙仕通端详良久,失望离去。
这一夜,轻云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猜不透孙仕通的来意,也不知道未来还能否平静。
过得几日,刚过晌午,红药阁里来了一个男人,此时并非待客的时辰,来个人逛青楼不免有些突兀。
看门的眼力劲儿都是毒火里淬出来的,眼见来人非富即贵的派头,不敢怠慢,赶紧引着去见了鸨母。
俩人关起门来聊了半晌儿,鸨母又悄悄把人送了出去。
此人正是这红药阁幕后大掌柜:李北星,因有着官职,不便亲自出面做这青楼的营生,便摆个鸨母挡在前面。
他刚刚得到消息,朝廷派兵部侍郎孙大人前来查看各地驻防,明日就会到达扬州,这个巴结上官的机会怎能错过?
李北星坐不住了,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决定亲自去趟红药阁。
男人喜欢的无非:权、钱、人。
权,他给不了,还想靠上大树飞黄腾达呢!
钱,他有的是,已经备好了!
人,他有全扬州最红火的青楼,有全扬州最美的妓!
占了两样,还怕巴结不成吗?
据说这位孙侍郎可是御前红人,只等老尚书告老,他就是顶替尚书之位的不二人选。
李北星暗自幻想着未来升官之路。
7
傍晚的风微微吹出阵阵涟漪,瘦西湖上的游船画舫纷纷掌起了灯,十几位官爷模样的登上一艘大船,吃喝玩乐好不快活,一群莺莺燕燕环绕左右,围在当中的必然是孙侍郎大人了。
李北星也在其列,只不过官职小了些,说不上话,若是楞往上凑又恐得罪自己顶头上司,只盼着昨日安排的事项可以顺利实施,鸨母办事牢靠,不要叫他失望才好。
游船行的远了,岸上的嘈杂渐渐消失,一曲舞毕,陈刺史举杯正欲说几句场面话,忽闻一声琵琶响起,远远的,众人只见一只小船从暗处划过来,挂在乌蓬四脚的灯笼摇曳,映衬着中间一位弹奏琵琶的美人。
隔了些距离,灯火朦胧着,美人衣袂飘飘,虽看不清面容却仍叫人感觉那是一位绝世佳人。
众人皆闭气凝神的看着、听着,一曲琵琶曲终,那小船也行的远了,从黑暗中来又归往黑暗中去,只留一点点灯火引人遐想。
李北星一直观察着孙侍郎的表情,他不需要如同众人一般去看那女子,他知道是谁,他只想看穿孙侍郎的心思。
轻咳一声,把众人魂魄勾回来,陈刺史扔端着酒杯,回神半晌也想不起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只得尴尬的一饮而尽。
翌日晚间,李北星着人抬了两个小箱子一个大箱子偷偷去了孙侍郎的行馆。
他不甘在这里继续做个空有虚职的小官,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他想去京城,他要钻营,他要往上爬,他要位极人臣,他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族人以后永远都要仰望着他。
李北星的父亲当年是个都尉,年纪轻轻战死沙场,只留了年幼的他和寡母相依为命,族里的叔伯看着他们娘俩好欺负,霸占了他父亲拼命挣下的那点家产。
母亲天性柔弱,争不过,只好带着他独自生活,缝补、浆洗,任何累活都肯干,早早便体力不支,去世前给了他一个玉簪,那是父亲战死后他的同僚送回来的。
人走茶凉,母亲也不确定当初送簪那人还会不会管死人的儿子。
母亲去世后,十四岁的李北星别无他法,不管不顾的跋涉千里,拿着那只玉簪去找了父亲的同僚,那人总算顾念一点旧情,就给他寻了个差事做,好歹挣口饭吃。
待一切安顿,他每每夜里无眠,总会记得当初那些叔伯的嘴脸,于是下定决心,不管千难万险他也要往上爬,要么富贵荣华,要么死。
8
孙朝淮年轻时靠着祖上一点荫封得了个小官,蝇营狗苟许多年却没什么建树,费尽心机的娶了给事中胡大人家的庶女。
给事中职位不高,权利却很大,借着这位岳家的助力,他做到了兵部员外郎,却又在这个位置上踌躇了近十年没有进展。
胡氏虽不是嫡女,却是胡大人宠妾所出,骄横的紧,又因为孙侍郎借了娘家的势才得以升官,并未把夫家放在眼里,孙朝淮忍气吞声了十来年,自己都觉得窝囊,总想找个事把这口气出了。
他的顶头上司尹郎中为官正直,眼里不揉沙子,处处压他一头,还看不起他这种靠着岳家上位的官员。
偏那时孙朝淮鬼迷心窍,看上一位已经定亲的女子,做了些手脚,毁了人家的亲事,却碍于家中正妻威压,不敢明目张胆娶回家,派了手下去偷偷绑了人,藏在一处小院里。
那女子也是刚烈,一头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此事捂不住了,查来查去查到了孙朝淮头上,因没有确实的证据,尹郎中就联合了几位御史,非要把孙朝淮参死不可。
自从出了事,孙朝淮很惊慌,四处活动,想压住此事,却无意中打听出来尹郎中要参他。
他不由的气急败坏,只能更加费力的去上下打点,却又得知了另外一件更为隐秘的事。
孙朝淮惊恐之余又冷静了下来,他深知此时必定要下个狠心了:无毒不丈夫!
果然,没过几日,皇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孙朝淮如同赌徒押宝一般,幸好,他押对了,终于把尹郎中踩了下去,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此后十年,因孙朝淮是有功之臣,一步步高升,直做到兵部侍郎,只等着老尚书告老辞官,他便是新任尚书了,受了多年的窝囊气一扫而空,横着走路都没人敢挑眼。
如今的孙侍郎只有一件糟心事:他那儿子不肯听话,总是往外跑。
起初他并未当回事,只道是小孩心性,想出去见见世面,可时间久了就不由得多了点心思。
派人偷偷跟着,得到的回 是儿子总去各地的花街柳巷流连忘返,不由得大怒:这是养了个什么混账东西!
怒气冲冲的回家,要跟胡氏干架,临到进门前又消了七分气焰,岳家大舅哥如今进了中书,他还是惹不起啊!
站在门口踌躇片刻,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万一儿子只是年轻好奇,过一阵子没了新鲜也就好了,此时闹开来反而加重他的逆反。
没过几日,属下回来又说:二郎只去青楼打听人,并非真的眠花宿柳。
孙朝淮终于安心几分,刚喝口茶又愣住:打听人?打听谁?他认识何人需要到青楼去打听?莫非是看上了哪家花魁想娶回家?那更不能饶了他!
官宦世家,岂能儿戏!娶个青楼女子像什么话?脸都要丢尽了!
孙朝淮按捺了心中怒火,去找胡氏旁敲侧击。
胡氏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儿子说过喜欢哪家亲贵的姑娘,她只隐隐的想起当初儿子偏要去尹家读书,尹家抄家后又大病一场,怕是喜欢过尹家的姑娘。
可这话也只是她的猜测,不会轻易说出口,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众人都闭口不言,史书编出来都不见得好看,避开都来不及,还能若无其事的讨论吗?
孙朝淮没套出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悻悻地走了,仍是叫人盯住了孙仕通,大不了在他找到人之后先扣住,他这个亲爹管杀管埋,直接 断了念想,决不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直到今年初,胡氏做寿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有一只金钗是当年尹夫人送的。
孙朝淮突然顿悟,莫非他那倒霉儿子要找的是尹家女儿?
这事可非同小可,决不能任由他如此胡闹,若是真让他找到人,再翻出当年旧案,闹得当今圣上脸上难看,他一家老小都得去地府聚齐。
思及此处,孙朝淮惊出一身冷汗,立时就想把那混账儿子捆在家里,可那儿子是个犟种,真的捆了他肯定适得其反。
思虑再三,仍是加派了人手跟着他,若是他找到人就立马下杀手,还绝不能让他看出端倪。
转眼过了几个月,孙二郎仍是在外游荡不肯回家,孙朝淮打定主意不能任由儿子如此胡闹下去,如今年岁也到了,特意叮嘱胡氏给他定门亲事收收心。
他知晓儿子到了江南,恰逢圣上有意放各位京官出去转转,巡查各地事务,孙朝淮也趁机请旨去查看扬州军务,顺便把儿子带回来。
谁知他后脚刚到扬州,儿子前脚已经走了,跟着的探子还没递过来消息,他愣是不知道儿子又跑哪去了,孙朝淮不禁又生一顿闷气。
地方官见了京官都谄媚,一副伺候祖宗的嘴脸让孙朝淮很受用,一路走来,江南的繁荣比长安更胜,就连美人也比长安多了些温婉风情,尤其是昨晚在湖上……
孙朝淮正兀自沉醉着,有下人来 :“李北星李大人求见。”
白日里,李北星已经悄悄暗示过孙朝淮了,他心里明白此次拜访的真正意图,只是略一沉吟便请人进得堂内。
俩人关起门来说了一个多时辰,先过些官面上的套话,再过些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最后就是狼狈为奸的彼此利用。
一个月后,李北星升官了,回京做兵部员外郎。
这升官速度足以让扬州这些司马、都尉们目瞪口呆,竟不知是他哪块肉长得好,竟得上官青眼!
9
李北星要带轻云一起走马上任,鸨母去通知轻云的时候,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激动——又能回长安了吗?
待得平静了少顷,才留意到鸨母很不情愿,却又似无可奈何,还许她带着衣裳和首饰,对外又只说她被人赎了身,要嫁去滇南了,有了好归宿。
不过鸨母烦心了两天就撇开了,欢场里最不怕的就是旧人走新人来,轻云已经红了三年,是该换人的时候了。
而且,幕后老板要走了,以后鞭长莫及,她能做主的事更多,能偷捞的钱更多,利大于弊啊!
既然想开了,自然就欢欢喜喜的挑新人去了。
一路向北,天气逐渐寒冷,路途之上,草木皆有了霜色,不及江南那般翠绿阴柔。
一日,李北星将轻云叫至身前:“既有如此美貌就不要辜负了,帮我挣个前程我必不会亏待你的,红药阁里学会的那些撩人的手段都要给我使出来,到了京城一切都得听我的!”
轻云还以为带她跟着是伺候他,谁知竟是这样一番话,听明白了就又有些胆怯,这是要让她去伺候京城的达官显贵吗?
虽说尹家被抄已经过去八年,她也从一个稚嫩女童长成碧玉之华,可她还是有点怕,万一碰到旧识怎么办?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还有那个孙仕通,如若那天要找的就是她?会不会被他认出来?如果真的被他碰到该不该承认身份?他又会如何对她呢?
尽管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可面上依旧平淡,欢场混了许多年,总要学会隐藏情绪的,低低回应了李北星的叮嘱便回身走了。
到了长安没几日,轻云就被送进了一处宅子里,这是李北星送给孙侍郎的外宅,小巧精致,五脏俱全,奴仆家丁都配了个齐全,远离闹市,幽静安宁。
当天晚上,孙侍郎就来了,急吼吼的模样好似一只饿狼,早没了往日端起来的官威。
晚晌时,李北星已经给他递了话,今晚就是他和轻云的洞房花烛,不会有旁人打扰,孙朝淮尽可随心所欲。
孙侍郎一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屋中的美人,那是李北星孝敬给他的,他早就知道了。
当初俩人密谈的最后就是:除了当晚送来那两箱金锭子和一大箱珍珠翡翠,李北星还可以将湖上那位琵琶美人献给孙朝淮。
孙朝淮半生仕途都战战兢兢,为了稳固地位费尽了心思,又为了向上攀爬汲汲营营,从未顾得上享受,他一直觉得自己委屈,如今眼看着前路一片光明,只待老尚书退位,那位置就是他的了。
如今圣上对他也是多有器重,经常令他暂代尚书之职行事,就连左近的官员也都纷纷对他示好,如此前程大好,还需要害怕什么吗?
他刚四十出头,眼看着就要做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了,心底有抑制不住的目空一切,总要把没得到过的都享受一遍才不枉此生啊。
他也早已看出李北星的心思,跟他当年一样,都是贪得无厌,拼命往上爬的人,这种人他不怕,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就能拿捏,就让李北星做他一辈子的走狗吧。
家里那个河东狮已经尽显老态,还整日趾高气扬的对他呵斥,总归是他多年养成的惯性,不敢轻易招惹。
只不过每每思及此处就会暗骂几句:如今外面的绝色美人多得是,又温柔体贴,为何还要回家去受气?比如今日,他就可以尽享温柔乡,让那老太婆在家空等着去吧!
10
四目相对时,轻云吓傻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噩梦一般的家园——刀光血影,就是这张脸,虽然岁月流逝,有些老态,但是他仍然时时出现在她的眼前,无法忘记。
此时,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朵嗡嗡作响,一瞬间她已经明白了,未来的岁月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仍然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战栗。
惧怕在轻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被她掩藏了起来,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岁的孩子了,青楼里的生活让她学会了隐藏情绪。
自从尹府被抄,她就没有自主的权利了,一生都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她没能力跟李北星抗衡,更不可能拒绝孙侍郎。
她看到了孙侍郎眼底贪婪的欲望,她如今有价值的只有这副身体。
当初抄家的人就在眼前,她决不能吐露实情,犯官之女,贬为贱籍,永不得入京——她还记得当初的圣旨。
也许,接近了孙侍郎还能找出当年家破人亡的真相——直到如今她仍不知当初的真相究竟为何。
她要藏起来,最好谁都不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孙朝淮却不认得眼前人了,只觉得她美艳的让他垂涎,当初瘦西湖面乍见,仅那副身姿就已经夺了他的魂魄,如今看清了容貌更是抑制不住心内激荡的欲望。
这样的美人他想据为己有,他也应该有权据为己有,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能拥有她吗?
所以他急不可耐、想方设法的把李北星调回京城,只是为了能得到这个美人,他不想等了,他要拥美人入怀,他要弥补曾经的缺憾,没有什么能阻碍。
当轻云在孙侍郎身边辗转时,眼前却浮现出孙仕通那个失落的背影,努力撇开那背影,她极力迎合着,兵部侍郎又如何?与红药楼里那些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11
长安城的气度与繁华和扬州不同,转眼已过月余,李北星初来乍到时,忙着安顿,还要走动同僚,如今稍微清闲了些,就由着性子狠狠逛了两天。
他站在朱雀门南,遥望那座巍峨的大兴宫:终有一日,他会站在那座皇城的顶端,身边这些人都将是他前进的基石。
当初给孙朝淮置办这个外宅时,他很是安排了几个得力的下手,他自己的宅子也隔得不远,很多事情都是未雨绸缪,所以他知道如今孙侍郎大人可是经常光顾这个外宅的,真真乐不思蜀呢!
于是,李北星去了孙朝淮的外宅,这个如今已经色令智昏的兵部侍郎就是他的第一块垫脚石。
李北星和孙侍郎把酒言欢,轻云必然作陪,找到当年家门不幸的原因是她如今最想做的事,也因此委屈着自己,放低身段,极尽讨好孙朝淮。
孙朝淮沽名钓誉多年,在欢场的经验就是个白痴,还只道是自己魅力无边,在袖下捏着轻云的嫩手揉捏,心中已是一片荡漾,暗戳戳的希望李北星快走,可又不好说出口。
轻云想打探消息,可女儿家的终究不能随便议论朝廷之事,此时李北星在场时机不错,于是使劲灌了他几杯猫尿,又说了几句好话哄他,孙朝淮不觉有些放浪形骸。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亥时,有轻云和李北星一起哄着灌酒,孙朝淮已经醉眼迷离了。
“能有如此心悦之时还是八年前了!”孙侍郎又饮尽一杯浊酒道。
轻云听闻不觉捏紧了衣襟。
“孙侍郎位高权重,早该春风得意,又怎的如此谨慎?”李北星陪饮。
“你有所不知,咱们当今的圣上八年前登基之时,我可是有功之臣!”孙侍郎略带醉意,满脸傲娇之情。
“愿闻其详。”李北星一脸谄媚。
“当初我只是个兵部员外郎,朝中并不受器重,只能靠家中内眷与上官走动,”孙侍郎醉眼迷离:“那尹郎中看不起我,当我是个没有能力只靠钻营的下属,事事处处针对我。”
轻云在旁听着,脸色不由得变了,捏着酒壶的手禁不住发抖。
“倒酒啊!”孙侍郎不满,抚上了轻云的细腰。
轻云连忙回神,笑容再次堆砌在脸上,不敢露出端倪。
又饮尽一杯酒,孙侍郎又道:“我告诉你啊!机会到时不能错过,更不可手软心慈!”
又一抱拳:“当今圣上,抓住了机会,我也抓住了……”
复而,那只手又停留在轻云身上摩挲,似是有无尽的贪恋,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轻云早已顾不得那恶心的爪子搭在身上,一颗心已经凉到了底,她想问,却喉间哽咽,说不出话。
幸好李北星不会让话题终结:“孙大人,下官仰慕大人英才,不知大人所说这机会究竟是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孙侍郎笑的恣意,似乎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借势!懂吗?”
身子微探,一脸不可言明的表情的望向李北星。
李北星装作一脸迷茫,勾引着孙侍郎继续说。
孙侍郎悻悻的道:“当初尹郎中看不起我,总仗着官大一级,想压死我,揪住个错处就不放,还想找几个御史参死我,置我于死地,恰好我提前知晓了当今圣上打算在玄武门兵……”
后半句及时刹住,没敢再说出口,这可是不能乱说的话,李北星赶紧再装出一副了然模样。
官场即是如此,一朝得势,鸡犬升天,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李北星暗下决心,一定要借着孙侍郎这个“势”拔地而起,哪怕有朝一日需要踩着孙侍郎的脑袋往上爬也绝不手软。
轻云坐在一旁已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原来她一家被灭门不过是旁人的一个“借势”,原来自己家破人亡都是拜身边这个无耻的家伙所赐。
身旁的两个男人交谈甚欢,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惨白的面容。
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此时露出马脚,家里男丁尽数被砍,女眷们流落四方,无从查找,如今只有靠自己,遂用袖底掩藏住颤抖的手,使劲掐住大腿根的软肉,强迫自己清醒的面对二人。
索性酒至正酣,他们也正狂放得意,顾不得那许多,就算李北星察觉出轻云有些苍白也只道她是天气乍冷,身子不适。
她是他的人,一枚棋子而已,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
酒喝的太多,孙侍郎在屋里鼾声震天,轻云却独坐在廊下想心事,听着风吹过树叶,望着天上残月。
她一家人就如今日这月亮,再也无法团圆了,就是因为房里那个人,那个无耻至极的人。
她想拿把刀直接捅死他,这个念头盘桓了许久,无论怎么压制也无用,突然一声夜枭凄厉,她瞬间清明。
姓孙的害她家破人亡,她也要原样还回去。
貌似平静无波的过了些时日,年关将近,孙侍郎和李北星都有繁多的事情要打理,顾不上来这外宅,轻云正好理清思路,想想如何 仇。
12
腊月初一,李北星刚刚工部尚书府出来,年初的时候当今圣上突然孝心打起,说要在大兴宫西北方再给太上皇建一座避暑行宫。
于是,工部那些人如今可是春风得意,李北星当然也不敢怠慢,送去了一份大礼,正在回府路上,却被安插在孙朝淮外宅的心腹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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