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人,血债累累,死后必定是要下地狱的。所以我在意的东西,拼了命也要抢到身边来。”他将她抱到怀里,“包括你。”
1
山间雨水多,窗牖半开,细雨和着晚风飘进来,桌上那株朱砂紫袍结了三两朵花,花苞凝着露水,如垂泪美人。
天色终于暗淡,宛禾关上窗,黑暗中有人朝她走来,从她身后将她抱住。
西洋钟 时的声音准点响起,宛禾开口,“七点钟了,段先生不回老公馆么?”段翊嗅到淡淡玫瑰香,是她今日新搽的香粉的气味。他腾出一只手解她衣领的盘扣,凑近她耳畔,“老爷子约了西洋大夫检查身体,晚些回去也不着急。”
从凌云山开车回段公馆起码得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既然他自个不着急,宛禾也不劝了。
真正将她抱去床上,他又变成坐怀不乱的君子,反复把玩她系在手腕上的水绿色丝巾,“这颜色倒是衬你。”
丝巾是他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特意挑了好几种礼物,偏偏她只相中这最不值钱的一样。
宛禾轻声问:“段先生最近很忙吗?”段翊看了看她,玩味地一笑,“想我?”
宛禾抿了抿唇角,“冯嫂有时会给我送一份小 来,上头说段老先生的肺病愈加严重了,段家内讧不断,要处理这个烂摊子,想必很艰难。”他在凌云山给她置办了一栋小别墅,她不喜人多,小洋楼只请了一个年长的仆妇帮忙照看。
段家的事,她是知道几分的,段老爷年纪大了,膝下只有长子段栩和次子段翊。段栩患有腿疾,平素鲜少露面,段家的事多数时候都是段翊在打理,而家业究竟要交到谁手中,段老爷对此一直没有明确表示。
段翊没答话,欺身上前,吻她的脸颊。那吻太过温柔,如三月春风拂过细细柳枝,而段翊鲜少会流露出他的柔情,宛禾抬头看他,似是想望进他的心底。
电灯突然被拉灭,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段翊拒绝了她的试探,他覆上她的身子,粗暴地扯开她的衣襟,一颗盘扣崩落,滚到床下。
宛禾听见了很轻微的一声响声,茫然中,她又想起了最初和段翊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2
诚然,那样的初遇算不上美好。她是明月书寓里头最低微的姑娘,而段翊不过是记错门牌 才会走进她房里。
宛禾那处平素没有多少客人光顾,他拧开门把手突然闯进来时,她是十分诧异的。他个子英挺,穿一件黑色长衫,面孔陌生,宛禾可以笃定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许是光线晦暗的缘故,映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她很快起身,娴熟地为他斟茶倒水:,爷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要过夜吗?”
“你不必管我,且忙你的事。”交代完这句话,他掸落衣上的水珠,把雨伞靠在墙边,向支在窗下的那张竹塌走去。宛禾便再没有做声,她一向不喜欢给自己惹麻烦。
煤油灯亮到很晚,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他仍然躺在竹榻上,宛禾便自顾自睡了。
半夜时被一道雷闹醒,她睁开眼,不经意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那男子点了支蜡烛,就着昏暗的烛光,用镊子夹出肩头的子弹,原来他之前曾受过枪伤。
从前还住在奉天时,长兄毓闽练枪不小心受过伤,宛禾对枪伤的处理有些许了解,她忙擦亮煤油灯,好心提醒他,“爷,这样的伤口,得找外科医生缝合,隔壁弄堂就住着一个留洋回来的大夫,您去找他看看。”
他闻声抬头,冷冷开口道:“这一枪没有伤到重要血管,你平时可会缝补衣物?”
宛禾立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轻手轻脚地将煤油灯放在他身旁,摇头说:“我不会女红。”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如溺水之人见到了一根浮木。
宛禾吃痛,无奈挣脱不开,只好回头。他松开手,仰头望向她,语气里有一丝难得的祈求,“帮我。”
可那把左轮手枪已抵在她腰间,足以见得他并没有多少诚意。
夜风和着细雨吹进来,披在身上的毛毯滑到地上,她没有弯腰去捡,而是缓缓地,缓缓地把他手里的枪推开,冲他笑了笑,“爷,这可不是一个求人的好方法。”
宛禾深夜冒雨敲开隔壁弄堂岑大夫家的门,买来手术线和止血药,简单消毒处理过便把伤口缝合起来。待她忙完,外头又响过一重更声,她疲倦得很,处理完屋里的血迹,唤他去床上歇息,她在睡榻上将就一宿便成。
他倒未拒绝她的好意,半梦半醒时,宛禾听见他问:“这栋书寓早就拉了电线,为何你房里不见电灯?”
“不喜欢这些西洋来的东西。”她答道,至于不喜欢的理由,自然不愿轻易坦露给一个陌生人。
他低笑了声,又说:“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她来这儿一年多了,门可罗雀,被客人认不出来也是常事。
宛禾道出一个名字,却忘了说的是艺名,还是许久不愿提起的真名。
次日一早他就走了,很快书寓外头喧哗起来,交好的小姐妹告诉宛禾,陆公馆出了事。
后来听说督军陆琛遇刺身亡,他手下旧部为争权互相倾轧,宁州局势动荡之际,段家出面调和,扶持陆督军的幼子掌权。
夜幕降下,外头的谈论声霎时小了许多。这世道纷乱,到处都在打仗,小皇帝被赶出皇城,仓皇逃往奉天。新政府成立不久,南边几州又陷入战乱,每天都有人流血死去,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在这三尺烟花巷艰难地活下去。
宛禾推开了窗,忽被榻上一团染血的布料吸引去,摊开细看,是一幅地图。
再见到他,仅是三天过后。
夏日的宁州城花木繁盛,小贩们走街串巷卖花,书寓的姑娘们都喜欢买些栀子或晚香玉点缀房间,宛禾特意挑傍晚时分出门。
弄堂口亮起路灯,卖馄饨的小摊生意兴隆,她提着半篮栀子回去,顺道点了碗馄饨。
暑热未消,宛禾无甚胃口,在馄饨摊发呆坐了一阵,去结账时,老板说有位先生已经替她付过了。
她顺着大娘指的方向望去,角落里的那桌坐着一个男人,穿的是一件长衫,儒雅温润。
见她总算注意到自己,他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向她走去。
“我上回落了点东西在你屋里,正巧今日碰见了,便想取回来。”段翊扶住她的双肩,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她想起那日无意中发现的地图,死死抓着提篮,指节泛白,“劳烦先生随我走一趟。”
3
许是太过紧张,钥匙无论如何也插不进锁孔,宛禾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段翊耐心十足,见她这般也未催促。好不容易打开房门,宛禾走进去,把提篮放到桌上,轻声说:“上回的药还剩一些,爷需要我为您换药吗?”
段翊薄唇紧抿,似有困惑,但没有拒绝。
兴许在他看来,这已是他能施舍的为数不多的怜悯。
她再一次为他上药,清理创口,做完这一切,她洗净双手,将一杯热茶奉到他面前。
“爷要找的东西,我已经销毁了,我们做这行的也有自己的规矩,恩客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若您不信……”说到此处,她垂下眸,“罢了,也不必留个囫囵全尸。”
此后便是良久的静默,仿佛捱过了一个漫长的百年,她终于等来他的决定。
“谈论生死未免太过扫兴。”他接过茶,“上次你告诉我,你叫宛禾。”
宛禾,宛禾,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喊过她,大多数时候,她的名字都是白栀。
她应声抬头,意外对上他的视线,灯影与她落在他的眸中,交织成一片温柔的海。她无从探究段翊为何选择放过了她,只庆幸自己又一次活了下来。
清幽的栀子香浮在空气中,沁人心脾,段翊瞥了眼,“这些花挑得不太好,都蔫了。”
“是城南的吴阿嫂卖剩下的,她家小女儿害了痨病,阿嫂卖花挣钱给她看病。”宛禾止住,忽然不知自己为何会与他说起这些,却羡慕地想,如果我母亲还在,也会这般珍重待我。
“那个小姑娘很幸运。”他挑出一朵,为她别在鬓边,“你这处清净,我很喜欢。”
后来段翊就成了书寓的常客,他出手阔绰,西洋来的雪花膏、香水,一股脑儿全往宛禾屋里送,也不会忘了给老鸨送一份过去。书寓里的人都说,宛禾命好,刚来的时候籍籍无名,不知怎的竟攀上了高枝。
这高枝偏偏还是宁州段家的二公子。
段翊的身世说来又有几分传奇,他母亲是段老爷的外室,碍于段夫人的凌厉手段,段老爷不敢把母子二人接回段家。直到去年段夫人病逝不久,段家大公子不慎跌落马,摔断一条腿,段老爷才让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认祖归宗,只是私生子的由头,说来总是不光彩。
她喜欢养花莳草,段翊便让人从云南找来一株上好的朱砂紫袍送她。他偶尔在她屋里留宿,来时多半会带着伤,慢慢宛禾养成习惯,衣柜里常年备着药。
有陆家小公子在手,段家在宁州的势力日渐扩张。段老爷年纪已长,偌大的家业需要有后辈经营,可段家大公子是个不中用的瘸子,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便全部压在段翊肩头。
他这样的忙,消失大半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宛禾很自觉,从不过问他的行程,夜里桌上总会摆上一壶热茶。
她是段二公子看上的人,旁的客人不敢再点她,于是无数个夜里,她倚在床头看书,守着那壶茶一点点变凉。
可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连记忆都褪了颜色。
4
宛禾是被头顶上方段翊的声音给闹醒的,只听见他清清冷冷地开口,“你若再过来一寸,咱俩便要一同掉下床。”宛禾霎时清醒,她夜里睡觉一向不安分,他的确被她挤得没了地,紧贴着床沿,一只手搭在她腰间将她揽在怀里。
熹微晨光透过薄窗纱照进屋里,外头天已开始亮了。
宛禾忙起身,心里略有些过意不去。他慢条斯理穿好上衣,“昨儿夜里梦见了什么?害怕成那样,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的心事一向不会主动与他说,这次亦不例外,她只说:“左不过是个梦罢了,段先生以后还是少来罢,让旁人晓得了不好。”
“我只不过说了你两句,便要赶我走了,脾性倒是挺大。”天气闷热得厉害,他心里头郁积着一团无名火,想想又觉得整个宁州城怕是只有她敢毫不留情对他下逐客令。
宛禾便不作声了,垂眸站着,段翊压住火气,放缓语气,“今晚上没事的话,随我去听戏。”
七点钟准,黑色汽车在书寓楼下等她,段翊并不在车上,司机解释,“二少有事在忙,让我先把小姐送过去。”
戏台上演的是一出牡丹亭,唱腔婉转哀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与断井残垣。段翊订的雅座角度正好,她看得认真,台上扮杜丽娘的小旦许是太过紧张,走错了几处台步,不过这细微的差错并未被发觉。
这时下人送上来一壶花茶,来者抱着托盘,在黑暗中压低声音道:“小王爷托小的来问格格安,格格一切可好?”
宛禾微怔,滚烫的茶水泼到手上,左手当即烫出一串小水泡。
“安叔,你回去告诉兄长,往后不必再为我的事操持,我当初既选择这条路,便不后悔。”她笑了笑,自哂道:“况且敦亲王府那位十三格格,两年前就病死了。”
那人似乎还想劝说她,紫檀木屏风外却陡然响起脚步声,他只得向她行过礼,匆匆退出去。
段翊过来时,戏台上换了新戏,是一出闹天宫,宛禾单手托腮,拨弄果盘里的瓜子,时不时抬头看上两眼。他挨着她坐下,在她耳畔低声问:“喜欢么?”
她小声说道:“怎么这个点才过来?”
“出门时遇到大哥,与他聊了几句,便耽搁了。”他心情似是很不错。宛禾对段家大公子段栩无多少印象,仅是在一次晚宴上见过,只记得他拄拐杖,穿一身洋装,端的是温润公子哥,眉目与段翊有几分相似。
她侧过首,望着他,“我们回去罢,这戏打打杀杀的,太过无趣。”
段翊蹙眉:“我让他们换一出,你想听什么?”
“我有些乏了,段先生。”她轻轻告诉他,却是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好意。
瞧见她眼底的重重倦意,段翊倒未勉强,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出了戏楼。
左手被他牵着,宛禾忍住痛意,一直到上了车,段翊问她,“要不要先睡会儿?”
她摇头,到底捱不住困意,靠着他的肩睡了过去。
醒来时是在小洋楼的卧室,床头插着一枝碧桃,清新淡雅。段翊坐在床边,面色沉如水,“手被烫成这样也不吭一声,越发能耐了。”
她挪动手指,左手被药纱包得严严实实,难为他能发现这样细微的小伤。她想起刚到明月书寓那年,挨打受伤如家常便饭,日子一久连她自己也麻木了,小病小痛向来不放心上。
仿若有一道暖流静静淌过心头,刹那冰雪消融,水意漫入眼眶,她极力忍耐着,笑了笑,说:“谢谢段先生。”
段翊的怒气不好再发作,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前段时间去北平办事,瞧见稀奇的西洋小玩意,就给你挑了个。”
打开一看,是个小巧玲珑的八音盒,宛禾唇边的笑意刹那凝住。
她的神情尽数落在他眼中,他伸出手轻抚她的长发,就这样看着她的面容慢慢褪去娇艳颜色,变得如纸般苍白。
“有个人,你应当很久没有见过了。”他说,“既然相识一场,便去见一见,也好断了念想。”
5
段翊的手段,她一向是清楚的,可真正见到方邈,她才发现她其实并未了解过他。
那个人被砍了右手,挑断脚筋,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偏偏还要用卑微的,、乞求怜悯的眼神望着她。
她没有说话,再相见,也应是无言的。
当初他是敦亲王府重金聘请的洋文老师,留过洋,相貌清俊。而她不过是王府里庶出的格格,生母早早过世,不受父亲待见,只有和她一起长大的兄长毓闽是真心待她好。
无数次功课出了差错,她俏皮地唤方邈一声老师,他笑意温和,耐心为她指正。
革命闹起,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逃往奉天,一切天翻地覆,他们这群人惴惴不安等待未知的命运。从前的显赫姓氏不敢再用,统统改成金姓,富贵荣华如云烟飘散。她从下人口中听到父亲为她谈下亲事,对方出身商贾,没念过书,靠挥霍祖上基业过日子。
谁都明白这桩婚事担不起门当户对四个字,可敦亲王着急用庶女换回一笔不菲的嫁妆,除了毓闽,便再没有人敢为她说话。
这时,方邈送她一个西洋来的八音盒,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们坐火车去宁州,那里还有许多洋人带来的东西,电灯、汽车、西洋钟……
父亲知道后辞退方邈,把她锁在柴房,是毓闽出面,从中周旋才让他们顺利逃走。
一个庶出的格格虽上不得台面,但跟洋文老师私奔的事传出去到底丢人,她父亲与她断了关系,对外称十三格格害病没了。日子一久,这位格格便被彻底遗忘。
后来的确有过一段静好的岁月,但某天方邈沾上赌瘾,这岁月也就到头了。
他输得倾家荡产,变卖不出钱,拿她泄气,挨打是常有的事。她寒了心,终于决定离开他,可没想到方邈拿她来抵债,把她卖给了明月书寓。
宛禾抚过手腕上一道凸起的疤,是两年多前刚进书寓时被老鸨抽出来的,她沉静地站在方邈面前,心中并无多少快意。
段翊站在她身后,声音难辨喜怒,“人是在南淮找到的,他落魄到行窃为生。”
“段先生,我已经见过人了,可以走了吗?”她转过身。
段翊睐眸,冷声对副官说:“打。”
皮鞭里头藏着细钉,一鞭下去皮开肉绽,方邈终究喊出来,“宛禾,宛禾……金小姐,救救我……”
沙哑破碎的声音慢慢低了,他昏死过去,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重又清醒,伏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这样的折磨永无尽头,她不忍再看,不忍再听,夺过段翊的手枪,打开保险栓,厉声呵斥副官,“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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