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阴沉沉的,凉风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路旁的野菊花随风摇曳。它是最能屈能伸的,风往哪个方向吹,它便往哪个方向低头;无风的时候,它又直挺着身子,高高昂起头,显出它独有的冷傲来。
我走过这条长满野菊花的小路,走上石拱桥。我以往曾无数次这样放学回家,这条小路和这座桥勾勒出家乡的轮廓。我会站在石拱桥上往下看那条长长的、清澈的河流,然后想象着它的尽头,想象着尽头那边会不会有怪兽,会不会有受难的人,需要我这个小小的大英雄去拯救……
我跑过石拱桥,用短而肥的小手去拽那垂下的柳树枝,整个小身子吊在上面,像荡秋千一样,迎风大喊:“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
母亲会拄着拐杖出来骂我:“小屁孩!仔细你那身肉!”
小屁孩松开手,一跳下地,长成了壮实的青年。
驼背的母亲拐进小巷子,一晃没了影。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走得越近,那一间间翻墙黛瓦的房子却离我越远,忽然茶馆里响起评弹声,吴侬软语,哀哀切切……
茶馆的老板黎叔看见了我,他走过来,话未说,红了眼,“旺儿,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我没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快回去看看吧,安慰一下你流霞阿姨。”
我点一点头,快步拐进小巷。
我家在小巷的尽头,灰色的板门,白色的粉墙,黑色的瓦片,后面临着河,常常会有水鸟和蝴蝶飞进屋里。这间古老的房屋承载了几代人的悲欢离合。
我伸手轻轻一推,年久失修的板门便在风的捉弄下,发出“咿呀”“咿呀”的哭泣。
天井里摆放的仍然是我走时的那几盆盆栽,因没了母亲的精心照顾,它们都无精打采的。母亲爱摆弄盆栽,据说是受我外公的影响。
母亲除了喜欢坐在她房里那扇临河的窗前刺绣,更多的时间是在天井摆弄花草植物,她的目光在那些盆栽上流连,像是透过它们,看见了某些人,或者某段岁月。
此刻,母亲的房门打开着,白色的门帘子随风飘荡不休,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下动弹不得。我不想往前多走一步,忽然很想欺骗自己,母亲其实没有逝世,她就在房里,就坐在那扇临河的窗前,带着她那副老花眼镜,绣她最爱的菊花。
我坐了两天的飞机和火车从国外赶回来,不是为了处理母亲的身后事,只是一次平常的相聚。
母亲其实并不是我的生母,据说我是半夜被我那不负责任的生母丢弃在母亲家门前。我的哭声吵醒了母亲,引得她举灯出门来看,就看见春雨中,冷得嘴唇发紫的我。
那年,母亲已经六十六岁了,她与从小一起长大的流霞阿姨同住,两人互相扶持,都没有结婚。
有人说母亲不结婚是因为在等一个人回来;有人则说她在南京大屠杀时受过伤害,再也无法亲近男人;也有人说,母亲并不爱男人。总之众说纷纭。
我好奇地问过母亲一次,我永远记得母亲那时的神情。她的目光放得很远,灵魂像飘出了肉身,去往一个她很想念的地方,那样一出神便是一天,无论我怎么叫她、喊她,她也无动于衷,吓得我嚎啕大哭,后来不敢再问了。
但我又按耐不住去问流霞阿姨,问她为什么也不结婚,她倒是回答了我,她道:“我要陪伴你母亲啊。”
果然,她陪着母亲走完了一生。
我最终还是走进母亲的房间,因为事实已不容我逃避。床头柜上的白瓷花瓶插了一束野菊花,白色的花瓣沾了灰尘,没有一丝朝气。床褥叠得整整齐齐,放有母亲刺了一半的十字绣。
流霞阿姨站在窗边,背对着我,她伛偻的身体和银白的头发都让我感到难过。风吹起那青色的帘子,将她枯小的身体整个包裹进去,她出神了,不为所动。
我轻声唤她:“流霞阿姨……”
她像是猛然清醒,帘子后的身影微微颤抖一下,然后掀开帘子,回过身来看我。她脸上已尽显一个近百老人该有的老态了,沧桑的眼睛,干瘪的嘴巴,松弛的皮肤……
她手上捧着一个白底青花的骨灰盅,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是身体先感知到了悲伤,泪滴下来,没力气地跪倒在地。
“旺儿,抱歉,没能等你回来……”流霞阿姨抚摸着我的头,像小时候我大摔一跤,疼得大哭时,那般安慰我。很多往事涌上心头,可早已时过境迁。
“起来,完成你阿妈最后的愿望吧。”她扶起我,将手中的骨灰盅交给我,她用手指划过那光滑的盅身,出神地说:“把她洒进这条河里,让她随着河流而去,她要追寻他而去……”
我不知道流霞阿姨口中的“他”究竟是谁,我按她说的,走到窗边,抓起一把骨灰,手一扬,母亲便离我而去……忽地飞进一只蓝色蝴蝶,它绕着我飞了一圈,在流霞阿姨的肩膀上停留片刻,最终飞出窗子,顺着河流飞向远方……
流霞阿姨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抚摸着相框上那个年轻的母亲:梳着两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穿着白色短褂和黑色长裙,只照到了侧脸,露出惊讶的神情,手伸出镜头外,无法得知原由。
流霞阿姨看着这张奇怪的照片哭哭笑笑,她道:“你阿妈年轻时,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像朵夺目的红玫瑰,她在哪里,哪里便有笑声……”
透过流霞阿姨低缓的声音,我仿佛回到了母亲年轻的时候,回到那段母亲念念不忘的岁月中……
2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五月,即便四处已战火纷飞,望乡镇这个小小的镇子依然维持着小桥流水的平静生活,什么西安谈判,什么联共抗日,都不放在心上。
这座小镇就像被糊上了一层纸,在纸还没有裂开口子之前,人都努力地生活下去。
江流霞那在南京做生意的父亲难得回了一趟家,他与这个镇子上的人是那么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有对战局的忧虑,有对时事的愁闷,这张脸在望乡镇人没心没肺的笑容对比下更显得阴郁。
这也是江流霞不喜欢她父亲的原因之一,她与他根本没话说。但她母亲却十分欢喜,这是一年里她最好的日子,踏着她那三寸金莲,忙里忙外地伺候她父亲。
江流霞心里烦闷,提着她父亲送她的新式照相机,出门找何知雨玩。在何家没有找到人,那也不用多想,定是缠着杜春生去了。
江流霞走进何知雨的房间,推开那扇临河的窗户,夹杂着热气的微风拂过她的脸。河面一如既往的平静,几只白的、黄的蝴蝶翩翩起舞,挂在窗前的两串红灯笼随风飘荡,在阳光照映下无火自亮。
何知雨的房间与杜春生的房间隔河相望,对面的窗户大开着,能看到何知雨上窜下跳的身影,杜春生则看着书,全不理会她。何知雨的脸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涨得通红。
江流霞生怕她下一秒就要爆炸,忙大声道:“知雨!春生!快出来,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何知雨走近窗户,两手垂出窗外吹风,笑道:“什么好东西呀?”
江流霞把照相机提起来给她看,何知雨垂着的手因为欢喜而挥舞起来,“是照相机!你会照吗?”江流霞点点头,她又笑道:“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何知雨去拉仍端坐着看书的杜春生,杜春生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拉,整个身子往后倒,竟就摔倒在地,笑得旁观的江流霞直不起腰。
何知雨忙去扶杜春生,连声说:“抱歉!抱歉!”
杜春生站起来整整衣服,瞪了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外走,何知雨向江流霞吐了吐舌头,忙追他去了。
江流霞也跑出门,拐出小巷,在石拱桥上与他们相遇。何知雨拽着杜春生的衣服在哄他,杜春生对她冷着一张脸,转过脸去却偷偷笑了。
他们脚下是潺潺流水,头上是蔚蓝天空,身后是青绿柳树,还有鸟儿蝴蝶齐飞。
江流霞笑道:“这里风景就好看,你们快站好,我给你们拍一张!”
“我不拍!”杜春生冷淡地道。
何知雨才不管他,牢牢捉住他的手臂,笑道:“快拍!快拍!”
杜春生也不挣扎,低下头看了看何知雨,忽然笑了。
江流霞道:“对!就是这样!保持微笑——一、二、三……”
在“三”响起的同时,杜春生挣脱何知雨的手逃出镜头外,何知雨惊讶地扭头看他,一只手伸出去要拉他。
这一幕被定格成黑白相片,抵抗住了岁月的无情。可已物是旧年旧人逝。
每天清晨,何知雨总是在田家阿妈的歌声中醒来。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她在起雾的河中划着货船,小胖墩坐在船头,高高兴兴地喊道:“妈妈!冲啊!前进!”
何知雨笑道:“还不是你太胖了,阿妈才冲不了?”
小胖墩垂下他肥肥的脸,两层下巴肉凸了出来,很认真地在思索何知雨的话,突然一跃而起,船身都晃了晃,惹得田家阿妈骂他:“小屁孩!不要命啦!快坐好!”
小胖墩又乖乖坐下,仰起他那天真无邪的小脸,对何知雨道:“我要减肥!”
何知雨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有志气!等明朝姐姐带你去吃糯米鸡!”
小胖墩欢呼一声,随着船逐渐远去了。
何知雨对着河对面的窗户大喊:“杜春生!起床上学啦!太阳要晒你屁股啦!”
窗户被用力推开,露出杜春生不耐烦的脸,“胖墩都这么胖了,你还要带他去吃糯米鸡?”
“胖是他的特色!那有什么不好的?他身体健康就好啦!”何知雨摸着下巴,深沉地说,“人一辈子最重要就是开心啦!”
杜春生“啪”地一下关上窗户,何知雨对着窗户做了一个鬼脸,忙去洗漱。
何父正在天井打理他的花草,对何知雨道:“今天煮了红鸡蛋,买了包子,你用油纸包几个给春生和流霞。”
“什么馅的?”
“是你最爱吃的奶黄。”
何知雨欢呼一声,随即又想起杜春生,“春生他不爱吃奶黄馅的。”
何父笑道:“这我也为你想好了,买了他爱吃的豆沙馅。”
何知雨从背后搂住何父,脑袋在他宽厚的背上蹭了蹭,“爸,你想得真周到!”
“快走!快走!大热天的!”何父说,“别忘了给你妈上炷香。”
今天是何知雨的生日,却是她妈妈的忌日,她妈妈是因生她难产死的。何知雨恭恭敬敬地在她妈妈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默念:“妈妈,我又长了一岁啦,我有没有长成你期盼中的样子?你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好,爸爸也好。”
何知雨回头去看父亲,他独自一人坐在天井里,聚精会神地为他的盆栽修剪,这能让人短暂地忘记寂寞。
她知道,她父亲很想念她母亲。
“知雨会让爸爸每天都过得开心的!”她这样向她母亲保证。
何知雨包好红鸡蛋和包子,抱了抱何父,“爸,我出门了!”
何父送她出门,倚在门边叮嘱她:“路上小心。”这句话是他每天都要说的。
何知雨飞快地跑过桥,拐进杜春生家的小巷,杜春生的父母坐在门前吃早餐,见何知雨跑来,笑道:“春生刚出门去了。”
何知雨气得跺脚,“死春生!又不等我!”
杜家阿妈对她挤了挤眼,“谁说呢?他肯定在前面慢悠悠走呢,装模作样的,还不是为了等你?”
何知雨开心起来,又跑去找江流霞,两条辫子在初升的太阳下飞扬着。
“流霞!流霞!”
江流霞听到叫声,一边扎辫子,一边开门出来,何知雨拉起她的手就跑,“快点!春生先走啦!”
两个女孩在铺满阳光的青石板路上跑,影子被抛在身后拉得老长,黑色的皮鞋踏在地板上,“嗒嗒嗒”地响……
她们跑上缀满野菊花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黄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和青青绿绿的小草和谐相融,蝴蝶飞,蜜蜂飞,鸟儿飞。
杜春生果然慢悠悠地走着,何知雨像只猴子一样跳上他的背,手抱住他的脖子。杜春生整个人受重力往后仰,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
他气道:“你有没有个女孩子样!快下来!”
何知雨笑道:“我不下!我今天还给你带了鸡蛋和包子,你居然不等我!你答应以后等我一起上学,我就下来!”
杜春生硬气道:“我不等!”
“好!那我不下!”
江流霞笑着听他们斗嘴,在后面扶着何知雨,生怕杜春生承受不住要摔倒,她劝说:“春生,你不知道这疯丫头的脾气?你快答应她吧,我真怕你被勒死!”
杜春生道:“你说哪有她这样的女孩?没有一点男女之防的观念!”
何知雨道:“我喜欢你呀,为什么要防着你?”
杜春生的脸涨红起来,不知是被勒的,还是害羞了,他好似无奈地说:“你快下来,我以后等你一起上学就是了!”
何知雨笑嘻嘻地从他身上跳下来,江流霞见她满头大汗,拿出帕子来为她擦汗。
杜春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随意地递到何知雨面前,“给你。”
何知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蓝蝴蝶标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望乡镇多的是黄色和白色的蝴蝶,蓝色却是极难得的。
何知雨笑着看向杜春生,鸟儿吱吱喳喳的也没能扰乱她的声音,她仰起头,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她说:“春生,我真的好喜欢你!”
杜春生不耐烦似的挥挥手,“知道啦!干嘛总说!”
“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总说你怎么会记住?”
3
“他们相望,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流霞阿姨说,“那时候,知雨很不自信,她总以为春生不喜欢她,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春生爱她,他的眼神骗不了人。谁会不喜欢你阿妈呢?她那么美好,那么温暖……”
我问她:“流霞阿姨,你总夹在他们中间,会不会尴尬啊?”
流霞阿姨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看相片,“这张相片是那年我送给你阿妈的生日礼物,后来那只蓝蝴蝶丢失了,这张相片却能一直陪着她终老,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流霞阿姨又陷入回忆之中。
时间是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的,人对于祥和静谧的生活永远也过不够,可生活不会永远一帆风顺。
八月十三 这天,闷热无比,那红晕高挂在天上,冷眼旁观众生挣扎。野菊花低垂着头,黄色的花蕊变得很淡,只留一片惨白。石拱桥整个身子趴在河面上,病怏怏的没有精神。
这天,上海开战了,那“轰隆”“轰隆”的炮声震在每个望乡镇人心上。
田家阿妈的歌声依旧嘹亮,却也莫名地带了伤感。
何知雨推开窗,小胖墩仰起头看她,“姐姐,你骗我!”
何知雨笑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要带我去吃糯米鸡的!”小胖墩嘟起嘴,很不满的样子。
何知雨一怔,这事她真忘得一干二净了,忙道:“对!对!等你送货回来,我就带你去吃好不好?”
小胖墩用力地点头,脑袋开心地左摇右摆,逗得何知雨直笑。八月连早晨都那么热,笑得她出了一身汗,把整个身子都趴出窗外,想要去沾河水的冷气。
“何知雨,你还不快去洗漱?”杜春生穿着白色的短袖,手里拿着一把大葵扇扇风,湿了的碎发贴在额前。
“马上去!”何知雨行动起来,杜春生就是她的动力。
何父今天没有摆弄他的盆栽,他坐在厅里,看着何母的灵位出神。
“爸,”何知雨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何父摇摇头,叹道:“你日后出门要千万小心,日子不太平了,昨日才送了一批伤兵到医院来,医生人手都不够。”
他摸了摸何知雨的头,“爸先去医院,可能晚上不回家了,你自己上街去买点吃的,好好照顾自己。”
何知雨点点头,目送他出门,忽然想起什么,追出门去,“爸!”
何父回过头来,何知雨笑道:“路上小心。”
早晨的阳光洒进这条小巷,刺得何知雨睁不开眼,光芒把何父的身体笼罩住,忽隐忽现。
何知雨出门的时候,杜春生和江流霞已经站在桥上等她,杜春生那把大葵扇被江流霞拿在手中,愤怒地晃动着。
何知雨笑道:“好丑的扇子!”
话一出口,就被杜春生敲了头。
江流霞笑道:“胜在凉快,你不是整天喊热吗?”
远方的炮声又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像来自阴间的召唤。
杜春生叹道:“不知我们能不能打胜仗?”
何知雨笑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江流霞摇了摇头,皱起眉头道:“我爸来信,说让我们搬到南京去,上海战局恐怕不利。”
何知雨紧张地捉住江流霞的手,好像她就要走似的,两只手牵在一起,渗出汗来。“你要去吗?”
江流霞摇摇头,“我阿妈不想去。”
何知雨松了一口气,又问:“她为什么不想去?”
江流霞耸耸肩,“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呢?她那么爱我爸,一生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就是等他回家,现在我爸要接她过去,她反倒不愿意了。”
何知雨笑道:“南京有什么好的呀?难怪阿姨不想去,我们这里多好呀!”
她拉住江流霞的手晃了晃,又看向杜春生,“要我说,我们都在这里才好呢!一辈子都这样才好呢!”
她笑了,可不知为什么也染了伤感,大约她也知道,这句话有多不实际。
江流霞挥动手中的大葵扇,凉风把热气扫除了。
上海传来的炮声没能裂开望乡镇外糊的那层纸,那层纸是被田家阿妈和小胖墩破开的。他们在那天清晨,在去送货的河上被炮弹震到,船散了,人死了。
这个消息炸在每个望乡镇人心上,他们好像一夜之间醒悟过来,开始建防空洞,宣传抗日,募捐支前,望乡镇变得不像望乡镇了。
月亮像只圆饼,吊在天上,映在河上,微风已带来火药的味道,战争离这个小镇越来越近了。
何知雨点燃窗前的两串红灯笼,照亮她红肿的眼睛。她对着河喃喃自语:“胖墩,姐姐为你点灯,你别怕黑,大胆地回来,你看,姐姐没有骗你,我给你买糯米鸡了,你回来吃吧……”
她摊开手,手中的糯米鸡“咚”的一声掉进河里,打散了那只圆饼。
她趴在窗前,低声哭了起来。
杜春生隔着一条河看她,那两串红灯笼透着诡异的鲜红,为这悲伤的夜增添惨烈的气氛。
轰炸开始频繁地降临这座小镇,那片野菊花被炸得只剩一片漆黑,它盛开时美丽至极,死亡时无奈又脆弱。
学校、房屋、医院、工厂都几乎被炸光,人是成批成批地死,乘船逃命的难民被炸死在河上,血把河都染红了,发出阵阵腥臭味。
战争的可怕在于,你还未从一个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另一个悲伤接踵而至。战争这个怪物已张开了血盆大口,它会把你在乎的人,在乎的地方全部吞食。
“过了不久,你外公在一次轰炸中,为了回家拿你外婆的灵位,被炸死在路上,杜家的阿爸阿妈也不能幸免于难,相继离世。炮弹把他们炸得血肉模糊,雨水一冲,人就这样消失了。”
流霞阿姨淡淡的语气冲击着我的心,我曾翻阅过很多遍这段历史,可历史是没有感情的,远不如一个真实经历过的人与你讲述,来得震撼人心。
那是一段把死亡当成平常的惨烈岁月。
流霞阿姨说:“那时候,谁死,什么时候死,都不是太突然的事。”
我想象着炮弹忽然炸在自己身上,若是当场死了也一了百了,若是死不干净,剩半个身体还吊着气,想想便毛骨悚然。我说:“与其天天活在恐惧中,不知道哪天就被上天抛弃,不如我自己选个舒适的方式了断自己的好。”
流霞阿姨显然认为我这种想法是非常懦弱的,她摇了摇头,说:“那时候可没人想过死,哪怕断手断脚,哪怕受非人折磨,哪怕成了无根浮萍,也要咬着牙活下去,因为太知道这条命来得不易了,哪像你们年轻人,没吃过苦,把生命全不当一回事,时代不一样了!”
流霞阿姨说得没错,时代不一样了,我们不再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更认同的是“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我们轻生命,轻感情,轻责任,把梦想和自由看得很重。
我不能说谁对谁错,每个时代的年轻人身上都能看到那个时代的特点。
4
十月了,这个秋天比以往都要萧瑟,四处是洗刷不净的血迹,残垣断壁,枯株朽木,人人形容枯槁,两只眼睛像黑洞一般嵌在脸上,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心中悄然变化了。
只要警 声一响,人人如脱缰野马,争先恐后地躲入防空洞,若有人在逃难的过程中摔倒,立即便会被踏成肉饼,谁也没空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人性的恶在极限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何知雨房间那扇临河的窗户关得紧紧的,即便如此,仍有些微腥臭味透过缝隙传进来。
她在天井为何父留下的盆栽修剪,何父不在之后,这些事情自然落在了她的身上。
杜春生从厨房伸出头来,叫她:“知雨,吃饭了。”
自从父母死后,两人便成了彼此的依靠,为相互照应,住到了一起。
吃饭的时候,杜春生不停地给何知雨夹菜,菜把她的饭碗都堆成了小山,何知雨没有出声,任由他去,夹来什么她便吃什么,可菜好像哽在了喉咙里,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知雨……”杜春生开口了。
何知雨笑道:“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好吗?”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起饭来,可人在悲伤的时候,再好的饭菜也变得难以下咽。
吃过饭后,何知雨蹲在井边洗碗,杜春生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几次之后,他终于道:“知雨,我想去当兵。”
“哐啷”一声,一只碗摔碎在地,井水哗啦哗啦流下,水花四溅。何知雨的背更加弯了,她用湿漉漉的手抹一把脸,又抹了一把,才站起身去面对杜春生。她咧开嘴笑,拼命地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坚强的模样,可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出卖了她。
“你去吧!你应该去的!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杜春生抱住何知雨,把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何知雨崩溃大哭起来,“春生!春生!我真希望我们能像从前那样,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杜春生强忍着泪水,他不能软弱,他要为知雨撑起一片天。
晚上,何知雨打开了房间的那扇窗户,点燃窗前两串红灯笼,烛光照亮了河面,照亮船上,杜春生那张年轻倔强的脸。
江流霞挽着何知雨的手,两人站在窗前为他送别。
“知雨,我想带一束野菊花走,你能帮我去摘吗?”杜春生道。
何知雨不放心地看着他,“那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一定不许偷偷地走!”
杜春生笑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何知雨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终于咬了咬牙,飞快地跑了出去。
杜春生对江流霞道:“流霞,知雨就托你照顾了。”
江流霞道:“这是什么话?你放心走吧,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把知雨完好无损地交到你的手上。”
“有你在,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春生和江流霞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我知道,即使我不回来,你也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我跟你一样爱她。”
杜春生点点头,“我知道。”
何知雨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手里什么也没有,她哭道:“没有了!一朵菊花也没有了,它们都死了!”
江流霞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她哭出毛病来,忙道:“上一年你兴起学刺绣,不是做了个绣着菊花的香囊吗?你快把那个拿出来,让春生带着做个念想。”
何知雨一经提醒,也想起来,忙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床底下的角落里找到,已经沾满了灰尘,脏兮兮地,上面绣的菊花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江流霞看了,“嗤”地一声笑起来,“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丑香囊,我至今都对它的丑念念不忘!”
何知雨也破涕而笑,见这个香囊确实寒碜,怕春生不要,两手叉在腰上为自己增气势,“你一定要随身带着,不许嫌弃我!”
杜春生把香囊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他道:“这么丑才好,我一看见就笑,去哪里都带着。”
夜渐渐深了,杜春生已不得不走,何知雨怕他担心自己,一直开着玩笑,目送他离去,那艘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忽然“咚”地一声,一串红灯笼掉了下来,直直坠入河里,又浮上来,随着河缓缓流去。何知雨俯下身要去捡它,手却够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它飘走,她脑海里绷紧的那根线一下子断了,歇斯底里地喊:“回来!你回来!你不许走!我不想你走……”
可那一抹红,已渐渐地暗了下去,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
杜春生走后,何知雨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她跟随何父的朋友加入了抗日医疗队,在临时搭建的后方医院忙得脚不沾地,她好想再见到杜春生,却又害怕见到一个残缺不全的他。
月亮暗了下去,太阳东起西落,星辰变幻,昼夜更替。
时间来到11月12日,即使无数少年的热血洒满战场,即使无数少女的青春付诸抗日,可上海最终没能保住。
战争是多么令人有心无力的怪物,你想打败它,却最终被它打败。
望乡镇又兴起了新一轮的逃难。
流霞阿姨说:“我阿妈还是不愿意离开,她大约是舍不得这里,她的爱情,她的青春都埋葬在这里,她已经老了,老到害怕离开。”
我说:“她也许是想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家里才好。”
流霞阿姨看向我,点了点头,“她最终死在了家里,整个房子被炸成废墟,我因去医院找知雨而躲过一劫,我想这样也好,一切如她所愿。”
流霞阿姨轻声笑了一笑,“那时候被炮弹炸死的都算幸运,真正可怕的还在后头……我和知雨到了南京之后,才发现那里也不是什么安乐乡,上海失陷后,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南京……”
5
1937年12月13日,天已经很冷了,一张嘴就能呼出白雾,然后寒风又会把白雾吹散,孩子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乐此不疲地哈着气。在米店前排队的人都穿得很臃肿,因为不知道会等多久,他们裹紧头巾,手缩进袖子里,棉袄又脏又破,鼻涕流出来又被吸回去。
一切好似平常。
何知雨在排队的时候,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听说在上海打了败仗的一部分军队也退到南京来了,她期盼在这里能见到杜春生。
江流霞道:“别看了,军队都在城门死守呢!”
何知雨笑道:“说不定呢?”
不一会儿,一群穿着蓝色棉布军服的士兵向这边冲过来,像波涛汹涌的海啸。
“城保不住了——保不住了——快逃!”
他们高声叫喊着,街上的人、马、车顿时乱了,挤成一团。
江流霞紧紧握住何知雨的手,她们被后面的人浪冲撞着往前,人人的脸都被挤得变了形,像舞台上逗人开心的丑角,可没人笑得出来。
日军蜂拥而至,他们迅速占领了这座城市,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开枪杀人,放火烧屋,进店抢劫……他们将平民排成队列,像指挥猪狗一样指挥他们前进,只要有人反抗命令,立即便会惨遭杀害。
江流霞和何知雨低着头,跟着队列走,走在她们前面的是一对父女,那个小女孩问:“爸爸,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父亲安抚她:“他们带我们去吃饭,你说好不好?”
小女孩欢呼一声,挣脱她父亲的手,奔向那些带队的日本人,她满心以为他们是好人,带着灿烂天真的笑容,可立即被斩成两半。
她父亲崩溃大哭,又死在枪口下。
何知雨怕得瑟瑟发抖,她紧紧握住江流霞的手,三个日本人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们,忽然将她们扑倒,撕扯她们的衣服……
已经过了近八十年,流霞阿姨再说起这件事,仍然浑身发抖,泪流满面。“那三个日本人后来想杀掉我们,我本想死,可那一刻忽然想起春生的嘱托,我答应要把知雨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他,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压住知雨,用身体挡住她,他们拉不开我,冲我开了一枪,我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即便流霞阿姨就在我的眼前,我仍不禁要问:“您没死?”
“我没有死,是南京安全区的人救了我们,我躺了两天,才彻底清醒过来,知雨还发着高烧,医生告诉我,她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何知雨不停地梦呓,叫着春生的名字,江流霞发现她一直贴身带着的蓝蝴蝶标本不见了,知雨若熬不下去,好歹要让她安心地走,江流霞决定要去找那只丢失的蓝蝴蝶。
她趁着夜黑,小心翼翼地出去寻找,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江流霞一不留神就会踩到死人僵硬的身体。
月亮隐在云中不肯出来,狗吠声在这夜里尤为可怕。
她不知走到了哪里,面前一个巨大的坑,坑里满是死人,一个叠一个,堆成一座小山。
她没能找到那只蓝蝴蝶,却在这里捡到了一只绣着不成样子的菊花的香囊。
“我想下去翻尸体,可我没有,狗叫得我心慌,不远处响起日本人的说话声,他们在练枪,我身上的伤口疼起来……我……我害怕在那个坑里看到春生的脸……”流霞阿姨捂住脸哭起来。
她想记住的是春生那张微笑着的,健康的脸,而不是死气沉沉的,发紫的脸。
“我最后把香囊放进坑里,我想如果他在那里,会安心很多。”
我说:“那阿妈她……”
“我没有告诉她,她后来凭着自己坚强的意志熬了过来。抗日胜利后,我们回到望乡镇,望乡镇已大不同了,但幸亏这栋房子还完好,让我们有一个栖身之地。我和她继续学医,每天忙到再晚,她也要点亮窗前那仅剩的一串红灯笼,折一只纸船,让它将她的心事送去给他……”
我拿起母亲放在床上的十字绣,白色的菊花被她绣得栩栩如生,我说:“难以想象阿妈绣菊花也有不成样子的时候。”
流霞阿姨笑说:“你阿妈再也绣不出那样丑的菊花来了,那段岁月只属于那段岁月中的人,它不属于现在的我,也不属于你的阿妈……”
我恍惚中,眼前出现那条缀满野菊花的小路,它不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而是母亲埋葬了她的青春的那条小路……
一个少年穿着长褂,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蓝色的蝴蝶围绕他而起舞;一个身穿白色短褂,黑色长裙,扎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的少女在后面追他,一下子跳到他的身上,另一个少女站在一旁,无言地,沉默地守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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