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躺在床上,天气闷热,又被窗外的虫声搅得心头愈发烦闷,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我披了件薄衫,才出得门来,便见湖边的石凳上,坐着个人。
月光皎洁如水,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映得石凳上那人的衣衫更加惨白,和着旁边竹林漆黑如墨的竹影,阴恻恻的,有些渗人。
我腿有些发抖,心窜到嗓子眼,捂着嘴恐防自己叫出声来,就要跌滚着躲屋里去。
那人许是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我的双眼不受控制地往后瞧了一眼,那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子,不正是池娘吗?
我吁了一口气,高悬的心落了回去。
“池娘,为何这么晚还未入睡,差点把我吓死。”我在她旁边坐下。她脚边的火盆里,纸钱已燃了大半。
我曾问过她为何每逢月圆就要在湖边烧纸钱,她说是为了祭奠。
“睡不着,就出来坐坐。”她的声音像是一缕轻烟,淡淡地消失在黑夜里。
“那倒也是,外头可凉快多了。这还不曾入夏,怎的就这么热。”我抱怨道。
池娘不回我,两眼放空,望着湖水发呆。我知道她又开始想那个人了。
那个人是她的爱人,两人青梅竹马,他在私塾里做教书先生,她跟在父亲后头采摘草药,日子虽然清苦,但感情很好,两人商量着等成了亲,要在湖边建所房子,种上些楠竹,生上几个孩子。
日子眼看和美,谁料成亲前夕,他突然对池娘说:他的一位亲戚在京城做买卖,这次回来想带上他一起去。
他不甘心一辈子在这个小地方,过着清贫的日子。
他两只手紧紧地扳着她的肩膀,“池娘,我不愿你终身着这荆钗布裙,我不愿我们的孩儿像我们生活贫苦。这是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我必须走出去。”
听了他的话,池娘脑袋懵了,胸口如被巨石一击,已是头晕目眩,勉力强撑着自己。
看着他眼里那燃烧着的小火苗,她费力咽下了口中劝他放弃的话。
他志不在此,他很早就同她说过:“我有鸿鹄之志,安能居于这燕雀之地。”
假如今日,她以情义为由力劝他留下,也许他会留下来。但未来的日子里,他那腔壮志未酬的激情不会消亡。他会郁郁寡欢,责她当日束缚他于此,以致他平庸无为。到那时,他们的感情势必难以存在。
身边他已睡熟,池娘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
她不要他怪她,不要他不甘心。他想要去闯,她只能放手。
临走那日,他立在船头,她站在岸边,他欢欢喜喜地向她挥手,大声喊着:“等着我,池娘,等着我来接你过好日子。”
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在池娘的心中摇摇曳曳,就像离别时,岸边的柳条,经久难忘。
2
她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晚月色很浓,我无意得知那天是池娘的生辰,便去街市买了些酒,又做了几个小菜。邀了池娘一起,在湖边饮酒。
她托着腮,侧头望着旁边的湖水发了一阵呆后,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讲到他们分别之后,她的声音哽咽,趴在桌上低低哭了起来。先是抽泣,然后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 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池娘在我面前失态,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古板的,美则美矣,但毫无生气。
我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
哭得累了,她睡着了。我将她扶进屋躺好,用细巾沾了水,把她的脸擦干净。
我很好奇,她口中的那个他最终有没有回来接她去过好日子。转头一想,定是没有,不然她为何一个人守在这里,无人的时候常发着呆。
我想,她应该一直在等着那个去而忘返的负心人,等到年月老去,等到色衰心败。
第二天,池娘醒来后,如常地开店,神色郑重地给客人抓药。我偷眼觑她,柳叶眉悬在她的目上,眼角纹路被抹平,没有半分颓态,岁数好似又小了几分,仿佛昨晚放声哭泣的是另外一个人。
转眼到了乞巧节,晚上,北街的南桥上特别的热闹。只因那南桥的尽头塑着牛郎和织女的石像,听说朝他们下拜时,说出自己的愿望,不管是乞富、乞寿、乞子,莫不灵验。
我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我十六岁那年,家乡发大水,瘟疫横生。爹娘与弟弟死了,唯独我躲过了那场灾难。安葬好他们之后,我便随着逃荒的人们往南走,一直走到这。
我昏倒在池娘的药铺前,是池娘救了我,她为我熬了半个月的药,我的病才好。
我无处可去,又为了 答她的救命之恩,我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两年了。
要不,我去为池娘求一求,求她的郎君能够回来。
牛郎织女像前,已有不少的人在跪拜。我趋步上前,跟在后面,磕了个头,正要许愿,余光瞥见一个垂眼的侧脸,他的鼻梁特别挺拔,引得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呆呆地看着他。
他双手合十,察觉到我的目光,微微侧脸张眼朝我浅浅一笑,又低头闭眼,神情庄重。
我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他一笑,我的心都要化了。我听见一颗颗芽从我那干涸的心田中钻出来,很快连成一片。
我许了愿,不是为池娘,而是为我自己。
遇着爱情,女人总是自私的。
等我许完,身旁空空,人潮拥挤,他已不知去往何处。
3
午后,空气中的热浪一圈圈席卷而来。
我恹恹地趴在桌上,突然听见狗叫声,一个人影拐了进来。
池娘怕热,此刻躺在后院的凉席上休息。我走上前去招待,他递过药方,我伸手去接。
不知是他手太快,还是我手太慢,药方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都弯腰去捡,手抓到了一起。他的手很温热,我们怔了一下,很快便各自起身。
“小姐,适才冒犯了。”他的眼睛很亮,似曾相识。
“无妨。”我摆摆手。
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一下想起他是谁来,竟然是他。我不过才许了一次,这愿望就灵了吗?
我的心跳加速,假装镇定按着药方给他抓药。包药的时候,我的手颤抖着,险些将药溅落。
药悉数包好,他付了钱,转身要走时。我有些急了,脱口问道:“不知这药是给何人服用?”
听见我问话,他转过身,答道:“家父。”
“那你叫什么名字?”话说出口,觉得实在是太直接大胆了,我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脸上浮现出几丝惊诧,但依旧恭敬地回道:“在下孟子然。”
“成亲了吗?”我一咬牙,干脆将这张脸豁出去。
他的脸上又多了些腼腆,忽而眉眼舒展,惊诧散去,玩味似的看着我的脸,摇了摇头。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弯起嘴角笑笑说:“我走了。”说完,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一整天我都兴奋异常,晚上,给池娘擦拭凉席时,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小曲。池娘坐在铜镜前梳头,好奇地打趣道:“不知我们桃之遇着了什么喜事,竟如此高兴。”
我羞怯地抿了抿嘴,说:“池娘说笑了,我能有什么喜事,只是见着那黄狗能伸舌头散热,不知我们人是否可以。”
“那你学着试试?”池娘笑了笑,吩咐我也早点睡。
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回味着我与他见面的过程。心跳如鼓,难以安眠。
第二日,稍有空闲,我便忍不住往外张望。他没有来。他昨日抓的药能吃上五日,他怎么会来?来干嘛?我喃喃自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失望地去关铺门。才走至门边,就见到有人匆匆地跨了进来,差点撞到我。
我张口欲骂,却对上一张笑脸,是孟子然。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微微喘着气说:“幸好还来得及,否则又得等到明天才能见你。”
“什么?”我疑心自己听错,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他的脸瞬间红了,连带着耳朵、脖子都是红的,那样子可爱极了。
他将手中的篮子塞给我,我看了一眼,是一些新摘的草药,有一味需要清早花苞微张时采下,药效最佳。
他嗫嚅着:“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给你,只能想到这个,你说我是不是很笨?”
我们站着,一动不动,对视良久。天地无比的静谧,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世间只有我们两个。
4
那天之后,孟子然常往药铺里跑,人多时,倚在我旁边帮我称药材、包药。无人时,我们打打闹闹,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顿时掺进了许多甜蜜与幸福。
我开始厌恶过去古井无波般的生活,当我望见池娘又坐在湖边怀念时,我没有如过去那般走过去安慰她,而是躺在床上,做着香甜的与爱有关的美梦。
我与孟子然的感情一日千里,我眼中的喜色再也藏不住。
池娘问我:“你了解他吗?”
我觉得好笑,自信地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那你都了解些什么?”
“他的生辰,家住何方,家中有几口人,我都很清楚。”
“就这些?”池娘哑然失笑,“那你知道他心里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我有些忸怩地答道:“是我。”
我怕池娘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他昨日同我说的,说他最想要的是我。”
“那你给他了吗?”池娘盯着我的眼看,看得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未曾。”
我想到昨晚我依偎在孟子然怀里的时候,他沉默着不说话。我问他怎么啦,他紧紧搂住我,说:“昨晚我做梦梦见你了,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我什么都不想要,唯一想要的只有你。”
他说完这话后,开始动手,我意识里觉得似乎太早,这该是婚后才有的亲密行为,便委婉地拒绝了。
子然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很快他又温柔地在我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口。
“男人都是负心人,得到之后就不会再珍惜的。桃之,你要小心点,不要随便让他得手。”池娘脸色复杂,说话的语气像是警告。
我没有当一回事,我想也许是因为池娘自己求而不得,所以就见不得别人好。
秋热仍在,秋雨却来得突然。
我与子然正在后山上采草药,初时雨轻,我们未曾在意,以为这雨很快就会停下来。谁想,这雨越来越大。我们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可以躲雨的地方,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山洞,躲了进去。
我的衣服已被淋湿,冷风一吹,有些发冷,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正想问孟子然是否觉得冷,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突然用力一把抱住我:“桃之,你真美。”
我努力挣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挣不开。
“桃之,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他看起来很受伤。
我连忙摇摇头。
他神色缓和了下来,眼里的温柔几乎要将我融化。
“桃之,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不该再拒绝我,你知道我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再过段时间,我就会让我爹来向你提亲的。”说完,他覆了下来。
“你会和我相携到老,白首不离吗?”在丧失理智前,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问道。
“会的,肯定会。”他回答得很含糊,我像得到了某种神圣的承诺般放下心来。
5
池娘不喜欢孟子然,每次他来,她总是没有好脸色给他。她对我说:“男人没有一个好的,桃之,你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语给骗了。”
我表面点着头,心里却完全不这样想,我才不要变成她那样,被男人欺骗一次,就过得像个活死人一样。况且,孟子然是不会骗我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池娘依旧很讨厌子然,但我不喜欢她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有一次,我直接反驳她说:“你老是说子然的不是,到底是天下的男人都很坏,还是你见不得我好?”
池娘怔了怔,尔后沉默着走开了。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过。
我盼着孟子然快点和他父亲来提亲,可不知为何,孟子然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来了,也是行色匆匆,待不了多久。
我问他究竟何日提亲,他安抚我说:“家中正在砌房子,等砌好了,我们再成亲住进去。桃之,我要给你最好的。”
“我不在乎好不好,只要跟你在一起。”
“可是我在乎,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
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看向我的时间越来越短了,那目光里的热度已经渐渐地冷却。
最近一次,孟子然已有半月未来了。
我坐在窗边,望着池娘那孤寂的背影。心下暗暗祈祷,她等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而我等的人一定不会像那个人一样言而无信的。
他会来的,一定会的。
当原上的野草全都枯萎、初雪到来的时候,我等来了孟子然要成亲的消息,但不是和我。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去找他问清楚,我要听到他亲口对我说:这些是假的,他要成亲的人只会是我。
飞奔了半里路,我才想起,我没去过他家,只听他提起过。我问过路人,他们告诉我,方圆五十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是池娘。见我睁开眼,她才松了一口气。她往我口里灌药,我紧紧咬着牙,不肯松开。
不管池娘怎么安慰我,我如木头人一般,不为所动。
池娘气得将碗往地上一摔,碎片溅起,差点划伤她的手。
“你真的非他不可吗?”她问。
“是。”
“可是他已经成亲了,你还要吗?”
“要。”
池娘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将地上的碎片扫了干净。过了一会儿,她给我端了一大碗粥。
我抹着泪不肯喝,她瞪着眼,厉声喝道:“你要是想见他,就给我喝下去。”
我从来没见过池娘发脾气,她总是淡淡的,像一朵野菊。眼下却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有些害怕,将碗里的粥全都喝下。
我拉着池娘的手说:“我的心这里好痛,不如你帮帮我好不好,什么毒药见效快,你就配哪种给我吃,我实在受不了了。”
池娘又气又急,扬起手要打我,又放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愤怒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该死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冷漠无情、欺骗感情的男人。”
夜晚,又是月明。已是初冬,虫叫声不知所踪,静谧得有些可怕。
我唤了池娘几声,没有听到回应。每到月圆之夜,池娘便会到湖边烧纸钱。今夜月这么圆,我想她许是去买纸钱了吧。
我躺在床上,感到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什么风都往里面灌,又冷又痛。想到孟子然,我的眼泪又不由得流了下来。
池娘在的时候,她是不准我哭的,她说,哭多了,眼睛会瞎的。我哪里会听,这几日,我常趁她不在时,偷偷地流泪。
“吱呀”一声,我听到外面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定是池娘回来了,我忙擦干眼泪,闭上眼,假装睡着了。我听到池娘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还有重物的拖曳声。
6
“桃之,桃之。”我听见池娘的叫声。我睁开眼,看到池娘站在窗外,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
平日里,都是她自己烧纸钱的,从未喊过我一起。我疑惑地起身下床,出门一看,在她旁边的地上,有一个麻袋,有大半个人长。
“池娘,这是什么?”我指了指麻袋。
“你想看吗?”池娘莞尔一笑,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打开了麻袋。
待她把麻袋抽出,扔在一旁。我才看清楚麻袋中装着的东西。那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他紧闭着眼,手脚被束缚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池娘转过脸,眼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我走到那个人面前,蹲下身子,想看看池娘何以会拖着一个死人来。
难道这个人就是她那多年未归的情郎,她终于找到他了么?我好奇极了,想看看能让池娘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男人究竟长着怎样的模样。
那眼、那鼻、那脸、那脖子上的小黑痣,怎么那么熟悉。不,他不是池娘的郎君,他是我的郎君,他是孟子然。
我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身体不停地颤抖起来,往后跌坐在地。
他死了?怎么会?
我惊惧地一寸寸往后挪,想远离那具尸体。他不是孟子然,不是,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桃之,你不是想见他吗?”池娘弯腰想扶起我。
“他,为何死了?”我打落她伸向我的手,急促地问她。我想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他,”池娘抬眼看了那人一眼,轻笑道,“他没死,只是晕了过去。”
我推开池娘,扑过去,要去给孟子然解开手脚的绳子。
“你要是解开了,他不还是会离开你?”池娘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压着几分怒气。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不解地望向她。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捆了孟子然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从何处寻得他来的?”我问。既是才成亲,就该在屋中守着自己的妻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呵,自是使了些计,不然,他何以会乖乖任我迷倒,被我绑至这里。”池娘叹了一口气,晃了晃肩膀,“真是年岁大了,不中用。过去,我能扛得起百来斤的重物,如今,只能拖着走了。”
“桃之,负心之人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的。你只要把他一推,他就会沉在湖底,永远不会再来伤害你了。死之前我会给他喂点药,不但没有臭味,还会有香气呢!”池娘笑意盈盈,揽住了我的肩膀。
“可我,不想他死。”我虽恨他无情,可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你这个蠢女人!”池娘突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这样的男人留着还有什么用,难道你还盼着他哪一天良心发现,重新来爱你吗?!你别傻了!”池娘歇斯底里地朝我吼道。
她的面孔皱成一团,狰狞扭曲,恐怖至极。
我突然想起池娘每月月圆,在这湖边凝望的湖水,烧的纸钱,她说是为了祭奠,莫不是,莫不是……我恐惧得牙齿发颤,心生恐惧。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老板娘自未婚夫失联每月在湖边祭奠,得知湖底秘密我心生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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