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倌嫁给顾青山那天,天色昏黄,几只老鸦在檐边盘旋,不时呀呀叫上两声。
扶着她来的苏妈妈暗地说晦气,只怕这门婚事不好。
玉倌听了,没往心里去,再不好,也不会更差了。
她低头看看,微微凸起的小腹,喜服遮掩不住的丑态。
只怕她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嫁人的吧。
玉倌笑了笑,有些无可奈何,她身子有些重,眼前几缕流苏又晃得她眼晕,便缓缓揭掉了红盖头。
屋里只有她一人,院中吃酒吵嚷声透窗传进来,桌上两根红烛静静燃着,不断淌下泪珠来。
奴才成婚,是不必操办的,只把新娘子着人送过来,吃上几桌酒就算成了。
房间陈设简单,墙上连幅字都没有,身下的被褥虽是崭新,但床榻却很老旧,玉倌不由得暗暗猜测,这里住的,会是怎样的人?
这婚成的仓促,所以玉倌对自己的“夫君”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有一件事,在王家甚是有名。
据说十年前,他曾在江北救过王老太爷一命,一路乞讨背着王老太爷回到琅琊,双腿因此落下了病根。
正因如此,他才深得王家信任。
这般对王家忠心不二的奴才,也正是最适合玉倌的夫君。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笑声,玉倌忙把盖头重新盖好。
方才已在院中众人面前过了眼,想必没人不会注意她的肚子,现下只怕闹洞房的人少,看热闹的人多。
玉倌暗自沉气,越是这样,越不能露怯,让人看了笑话。
“嘭——”
门板被撞开,一个人被推搡进来,一双黑色短鞋踉跄着落在玉倌眼前三尺地上。
玉倌只见那双鞋顿了许久,然后慢慢向她走来,一瘸一拐,是个跛子。
身旁被褥微微下陷,那人坐在了她身旁。
玉倌手指攥紧,身旁的人却没有别的动作。
静了一会儿,桌上红烛突然爆了灯花,屋内一时乍明乍暗。
玉倌骇了一跳,指甲猛地钳进肉里。
“莫怕……”那人道。
声线低沉温和,带着安抚意味,倒让玉倌一愣。
“快点啊顾老哥!我们都等不及了!”
他俩这厢磨蹭着,窗外却有人等不及了,窃窃发笑。
顾青山闻言亦笑,双手持起一杆秤,下一刻,玉倌的盖头被挑起。
一寸寸光亮涌进来,玉倌侧头,望向身边的男人。
红唇微启,柔柔唤了一声:“夫君…”
碎玉投珠,千回百转。
方还在看热闹的窗外众人,此刻哑然无声。
因为那坐在床边的女子,桃腮杏脸,如琬似花,眼波流转间更显艳色动人。
端坐在这间陋室,竟是如此格格不入。
顾青山也愣住了,目光定定落在那女子脸上,若他是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必要赞一声,眉黛远山,秋水剪瞳。
可顾青山只是一介马夫,所以他只能呆呆看着玉倌,心神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年。
直到玉倌又唤了一声,顾青山才回过神来。
红烛暖帐映着的灯下美人,两丸黑玉般的眸子望着他。
顾青山硬了三十年的冷心肝啊,蓦地颤了颤。
2
顾青山打小被他爹娘卖进王府,是做惯奴才的人,主家让他做什么,他只管闷头去做,从来没有二心。
王老夫人要配给他一个怀了孕的丫鬟,顾青山亦没有什么怨言。
奴才哪配有真情实意,成婚只是找个搭伙过日子的人,所以娶谁对顾青山来说都是无甚要紧的事。
可等众人散去,“夫妻”二人到了就寝的时候,顾青山却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般淡定。
玉倌穿着雪白寝衣坐在床边,低垂着头,玉颈雪白,一副柔顺模样。
顾青山本就不是舌利之人,此刻更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半晌只憋出两个字。
“……睡罢。”
玉倌在微微一叹,抬起头望着顾青山,轻声道:“顾大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方才当着旁人的面,不能落了顾青山的面子,现下只有他俩,玉倌却唤他顾大哥。
玉倌无意识地抓紧被褥,她沦落如此境地,原不敢如此轻狂,可顾青山像是个好说话的人,玉倌才敢出言试探。
顾青山长相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温和清澈,望之可亲。
他被那声“顾大哥”震得稍稍清醒,连忙点点头,坐到离床边三尺远的一张椅子上。
“顾大哥,我怀着别人的孩子嫁给你,原是我对不起你。”
玉倌抚了抚肚子,眼底已有了泪,“只是稚子无辜,我…….我想生下他,我知道,这样会伤了你的面子。
“可我既嫁给了你,便不会再有二心,这孩子出世以后,便认你做爹爹,他以后会孝敬你,供养你,当你的儿子。
“我以后,也会当好一个妻子,好好伺候你,我求你让我生下他,行吗?
玉倌哽咽着说完,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顾青山被这桶凉水浇得透心凉,
半晌才道:“你不必忧心……你嫁了我,我便只会护着你和孩子。”
“我……我是个粗人,本就配不上你。”
顾青山双手压在跛腿上,接着道:“你安心在这儿住下,往后,我只当你是我妹子。”
说罢,顾青山起身,从箱笼中拿出被褥,往外间去了,干巴巴丢下一句:“我睡外面。”
玉倌一愣,随即心中微暖,望着顾青山宽厚的背影消失在帷帐后。
她默默躺到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帐顶,眼角倏然滚下一滴泪来,沁入红枕中消失不见了。
顾青山是个难得的宽厚人,可玉倌还是哄骗了他。
王家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外府和内院的日子亦有诸多不同,如外院奴才的饭菜是由大厨房统一供给,只需每日按时去领即可,滋味自然不如内院的小厨房可口。
新婚伊始,玉倌谨慎柔顺,纵然吃不惯饭食,也不敢告诉顾青山,怕顾青山觉得她娇气。
不料有一日,周大年突然带了两个食盒回来,其中一个暗红描漆,明显不是府中之物。
玉倌只作不见,默默递上汗巾。
顾青山连忙接过,局促地胡乱擦擦,又去净了手,才回到饭桌。
他以前没有这么讲究,只是玉倌习惯饭前漱口净手,他怕她不喜,便默默随了她的习惯。
玉倌和顾青山本不是能绑到一处的人,玉倌识文断字,通身气度说是哪家高门贵女只怕也有人信,顾青山却只是个马夫,其貌不扬,从小到大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们两人虽在新婚夜说定不做夫妻,可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两人相处十分拘谨。
顾青山从红色食盒中取出杏仁豆腐,八宝兔丁,芙蓉糕并一碗清粥。
他把筷子递到玉倌手中,期待道:“快尝尝!”
玉倌眉头轻皱,“何必破费……”
顾青山只温声道:“你瘦了不少。”
玉倌确实清减了,她没想到顾青山如此心细,竟察觉了。
她望着顾青山殷殷的目光,鼻子蓦然酸了。
她连忙拈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然后眼睛一亮,道:“好吃!”
顾青山看她爱吃,很是高兴道:“那便多吃点!”
玉倌拿起一块送到他嘴边,道:“你也吃。”
顾青山耳尖微红,却摇了摇头,打开另一个食盒,那是府中的饭菜,他吃了一大口青菜,道:“我不爱吃甜的。”
顾青山又摸出两本书递给玉倌,她接过细瞧,竟是两本难寻的宋朝诗集。
玉倌细细抚过封面,道:“以后莫再买这些了,太浪费钱了。”
她不愿意做他的妻子,他还待她这样好,这份情谊实在太过贵重。
她怀着别人孩子嫁给跛脚马夫,婚后被宠上天,才庆幸这决定。
顾青山却不应她,只是乐呵呵地扒饭。
玉倌心中微暖,垂眼瞥见顾青山脚上布鞋破了个洞。
顾青山专管马房,平日里照料马儿极是费鞋,不如……给他做一双鞋以作 答?
3
做鞋这事,对玉倌来说,不很简单,她也曾是正经官家小姐,哪怕后来家道中落,也是到少爷身边做大丫鬟,哪里做过这种活,所以只好找了隔壁院子黄四嫂子请教。
黄嫂子是个仁善人,从不像旁人似的对她指指点点,平日还多有照拂。
“嘶……”
玉倌指尖一缩,一滴血珠滚落,落在青黑料子上,渗了进去。
黄嫂子教过之后,玉倌已经大概明白怎么做鞋了,只是手生,免不了被扎,一双鞋足足做了快十日才做好,玉倌的手也被扎得“千疮百孔。”
不过她却不甚在意,将鞋子放到箱笼里收好,想着寻个好时机再送给顾青山。
正在此刻,顾青山提着食盒回来了,照例两个食盒。
玉倌迎上去,替他擦汗,嘴里却轻斥:“怎地又去外面买饭了?”
顾青山咧嘴一笑,献宝似地从取出一盅乌鸡汤和八宝饭,道:“没事儿,你快趁热吃。”
玉倌娥眉轻蹙,正色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玉倌不配合你一起吃苦么?”
二人相处月余,已日渐熟稔,顾青山不仅每天都带外食给她,还时不时带些笔墨古籍,市集上新奇的小玩意什么的。
时间一长,玉倌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她劝说过几次,顾青山依然“我行我素”,所以玉倌这次话说得重了些,只愿顾青山能明白她。
顾青山一愣,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觉得,府里的饭菜…委屈了你。”
顾青山觉得玉倌这样仙子般的人物,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好好娇养,嫁给他已是受了委屈,怎还能吃不好?
他……甚至不敢将她当成妻子去肖想。
却不想让她误会了,他又结结巴巴解释不清心中所想,只好跑到屋里抱出一只小箱,小心翼翼地递到玉倌面前。
玉倌打开一看,立时又合上了,因为那竟是满满一箱银子。
顾青山揣着玉倌脸上神色,忐忑道:“我……我有钱,你别怕花钱。”
这箱银子是当年舍命救了王老太爷得的赏银,他的全部家当,他全都捧出来给她。
玉倌神色复杂,半晌才轻轻一叹,将箱子递给他:“这不是小数目,莫要给旁人知道。”
顾青山连忙点头:“只给你看过。”
玉倌脸上带了笑意,轻声道:“我也有东西给你看。”
她从里屋取出那双鞋,递给顾青山时有些害羞,她想证明她不是绣花枕头,她能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
顾青山却没管那双鞋,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你的手怎么了!?”
不待玉倌回答,转身便要出门,口中道:“我去请大夫!”
玉倌连忙拦下他,哭笑不得:“头次用针不熟练罢了,哪就要请大夫呢?”
顾青山这才回转,又忙取了药膏,沉着脸给她上药,道:“以后别再做了。”
玉倌柳眉一挑,“嫌我做的不好?”
她把手抽回来,佯怒道:“是了,你到现在还没瞧过这双鞋一眼呢。”
顾青山急了:“怎会!?我只是……”
他“我……我……”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憋红了脸,最后将鞋抱在怀里踉跄着跑了。
玉倌望着前后晃荡的门帘,想着方才顾青山那窘迫模样,支着额头笑了半晌。
这人啊,可真傻。
4
玉倌挺着肚子,很少出门,学会了做鞋后便时常用女工打发时间,入秋后,顾青山的双膝总是酸痛,她便想替他做一双护膝。
这天正在床上研究护膝式样,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玉倌便高声道:“是黄嫂子吗?”
没人应答,玉倌下床向外间走去,与门口探头探脑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玉倌一怔,黄四,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玉倌到外院后,没认识几个人,黄四算一个,因为只有黄嫂子愿意同她交往,所以见过几面。
“黄大哥,青山让您来的?”
玉倌以为顾青山出了什么事。
这声大哥把黄四叫得浑身舒爽,眼睛一个劲地在玉倌身上打转,呲着一口黄牙道:“你嫂子让我来拿点东西。”
他神色猥琐,说着往前走了两步,狠狠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
玉倌脸色一变,忙往后退了两步:“你做什么!”
谁知黄四更加得寸进尺,涎笑着追上来。
玉倌大着肚子,使不上力,此刻更是惊怒交加,摸到塌上的剪刀就刺了出去,只听上方的黄四捂住肩膀发出一声惨叫,片刻后,玉倌脸上一痛,歪向了一边。
玉倌的剪刀被他夺走,死命挣扎着,泪水早已淌了一脸,大声叫着:“顾青山,顾青山救我……来人啊,救命!救救我……”
黄四打了一掌尚不解恨,还要伸手去打,手腕却被人半途捏住,黄四回头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下一刻,他被人抡下了地,拳头暴雨一样落下来,他在地上翻滚着惨叫,好像又有别的人进来,屋里顿时乱成一片。
床上的玉倌用被子紧紧蒙住自己,放声大哭。
这一刻,她没了规矩体统,忘了不该当着外人的面嚎哭失态。
顾青山会不会相信她?顾青山会怎么想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下来,顾青山低哑的声音响起:“玉倌……别怕,我把坏人打跑啦,别怕……”
他红着眼眶,竭力让声音不要哽咽,玉倌……玉倌……他碰都不舍得碰一下的玉倌。
不知过了多久,玉倌终于平静了下来,说要洗澡,顾青山便把她抱到浴室,转身正要退出去时。
玉倌突然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王祯的。”
王祯,王夫人的心头肉,琅琊王家唯一的嫡子,顾青山每日晨间都要伺候上马的人。
顾青山浑身一僵,停下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她的过去。
“不然你以为王夫人为何不一碗落胎药打发了我?”
玉倌坐在浴桶中,抱着膝盖冷冷一笑,王夫人既不想落下杀孙的名声,又不愿这个孩子阻碍王祯的前程。
婚前和丫鬟厮混,还有了孩子,说出去又有哪个高门贵女愿意嫁他呢?
而王祯,哄骗她时花言巧语绵绵不绝,在面对王夫人时,却半句回护的话都不敢说。
“我原本的名字,是柳玉瑶,我的父亲是前户部侍郎柳令,父亲获罪后,我被卖入王府,弟弟不知去向。”
“王祯许诺,只要我委身于他,便帮我寻找弟弟的下落,我信了,他却未践诺。”
眼泪顺着脸颊砸落下来,浴桶中的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王夫人把我嫁给你,我知道她想让你看着我,让我不要生出事来,耽误了王祯的前程,你对王家忠心耿耿,其实……其实我心里是一直防着你的。”
哗啦——
玉倌赤着身踏出浴桶,从背后抱住僵硬的顾青山,水滴将他的衣裳泅湿了一片。
“我骗了你,我本想生下孩子后就逃走,去找我弟弟,再也不回来了。”
“可……我现在走不了了,这一次是真话,我,我心里有了你,我又能走到哪去呢?
玉倌踮起脚尖,吻住顾青山耳尖,低低啜泣。
“青山……不管你信不信,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人。”
顾青山一震,瞳孔亮起两簇炙热火焰,他转身死死抱住玉倌,眼眶猩红,王夫人是向他交待过看好玉倌,只是不知道何时,玉倌的分量早已逾过他从小效忠的王府。
玉倌啊……玉倌,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顾青山再也难以忍耐,将她抱起,走向床榻。
这夜长烛未熄,玉倌和顾青山终于做了真夫妻。
5
“阿瑶,我当差去了。”
那夜之后,两人关系不比以前,玉倌让顾青山在无人时唤她本名—柳玉瑶,阿瑶。
顾青山摸摸玉倌已经像西瓜一样大的肚子,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以前独身,没觉得成家有多好,现在有了阿瑶,才知道有家的好处。
无论何时回家,都有一盏灯为你亮着,心里熨帖又温暖。
玉倌应了声,约摸着他走远了,便回屋取了一碟香灰,又找出特意藏下来的鸡骨,用熬药的小炉子熬了一碗“堕胎药。”
这是她听人说过的土方子,听说一碗下去,便是足月的胎儿也能打下来。
这个孩子,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原本留着他,一是为了胁迫王家母子帮她寻找弟弟的下落,二是万一弟弟真的不在了,他也能算柳家的血脉。
现在有了顾青山帮她找弟弟,而玉倌和他,也会有别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成了祸患,成了多余的私生子。
王家现在不动她,是因为举棋不定,可等王祯的嫡妻进了门,难保哪天王家不会突然发难,因为这个孩子要了她和顾青山的命。
玉倌左手端着药,右手搭在小腹上。
“孩儿,别怪娘狠心,娘实在是没有办法……”
把碗凑到唇边,正要一口饮下,顾青山突然回来了,口中念叨着:“阿瑶,你给我准备的汗巾忘带了……”
顾青山一愣,看着眼前情景,目光扫过炉上的鸡骨就明白了大半,快步上前一把夺下药碗摔到地上。
“你不要命了!?”
成婚以来,顾青山第一次拔高声音对玉倌说话。
玉倌眼眶霎时红了,哑声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顾青山心里也不好受:“阿瑶……”
他一把将玉倌抱进怀里,下颌紧绷,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阿瑶,别怕,等再过几年,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去求王老太爷,让他放我们走。”
“我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琅琊。”
“可是……”
“阿瑶,我怕你疼…”
我怕你疼,就这么一句话,玉倌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像个孩子。
顾青山紧紧搂住她。
“别怕,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别怕,阿瑶……”
这个孩子在四个月后出生,取名顾正则,玉倌取的,她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能正直而有原则,做一个好人。
小顾正则渐渐长大,喜欢好说话的爹爹,害怕会板着脸教训他的娘亲,每次顾青山回家,他都会摇摇晃晃地扑到爹爹怀里。
顾青山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扑扑。
“扑扑,到爹爹这儿来~”
“阿瑶,扑扑还小,背不出书也不用打手心啊……”
“扑扑,别哭了,爹爹给你买了炒栗子,一会儿偷偷吃,别让你娘发现了…”
扑扑六岁那年,玉倌怀了第二个孩子。
顾青山很高兴,高兴得把扑扑举起来转圈:“扑扑,你要有弟弟了~”
这一年,是玉倌嫁给顾青山的第六年,也是顾家夫妇准备正式离开王家的一年。
四月底的时候,顾青山突然被外派到下边的庄子,要去一个月之久,这种活儿,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这次时间格外长。
顾青山放心不下玉倌,特意找了相熟的人看护,玉倌笑他紧张过了头,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尚未显怀。
扑扑在一旁忙说会照顾好娘亲和弟弟。
顾青山抱着扑扑对玉倌道:“这次回来,我就去求老爷,将你我的卖身契拿回来。”
“那……我们去塞北好不好?”
玉倌眼中闪着光,“塞北有天高地阔,最适合骑马。”
“好,你想去哪我们一家就去哪。”
扑扑开心地跳起来:“要骑马喽~要骑马喽~”
一家人期待着未来,脸上都带着笑容。
顾青山离开后的第三天,玉倌正靠着窗看书。
突然听到扑扑在院里和人吵架。
玉倌连忙走到院内,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王祯。
“娘,这人说我不是你和爹爹的孩子!”
扑扑气得小脸通红,“他还说他才是我爹!”
“扑扑,回屋去!”
“娘……”
“听话!”
扑扑不情愿地转身,玉倌又叫住他,道:顾正则,你爹是谁?”
扑扑立刻挺直腰板:“顾青山!”
“好儿子,去吧。”
安抚好孩子后,玉倌整整衣衫,对面前的人行了礼:“奴才过少爷。”
王祯连忙来扶她,玉倌侧身避过,他的手落了空,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去,面上已然带了痛惜之色:“倌儿,你当真要同我如此生分吗?”
“奴才不知道少爷在说什么。”
玉倌嗓音淡淡:“若无事,少爷请回吧,这地方腌臜,恐污了少爷的眼。”
王祯眼中玩味渐浓。
玉倌转身要走,却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
“你不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吗?”
玉倌其实知道弟弟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她冷冷一笑:“少爷,同样的手段要用两次吗?”
后来的事,玉倌不愿意回想,王祯从背后不知用什么捂住了她的口鼻,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便是在自家床上,她和顾青山的床。
她没有哭,平静地穿上衣服,拿起笔纸想写一封信。
可笔尖悬在纸上,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她回想她这一生,最开心不过和顾青山这短短几年光阴。
最终还是难以下笔,什么都没有写,因为她的青山啊,并不识字,可她知道,青山是能懂她的。
玉倌行到院里,拢了拢头发,抬头看着头顶青碧的天,若是在这样的天空下,在无边的草原上骑马该有多么快乐啊。
可终究是不能了。
6
后来顾青山风尘仆仆回到王家时,玉倌已下葬了。
她是投井死的,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烂了。
顾青山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有人告诉他,玉倌是冲撞了王少爷才畏罪自尽的,顾青山木木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从知道玉倌死了之后一直没什么表情。
只是最后问了句扑扑在哪?
那人忙捂住他的嘴,说往后可没有什么扑扑了,那是王家的小少爷。
顾青山听他这样说,笑了一下,说:“挺好。”
人人都说顾青山不愧是王府的一条好狗,杀妻夺子之仇不记恨,亦无多少悲伤,连纸钱都没给玉倌烧一张。
也有人说顾青山本来就不喜欢玉倌,嫌弃她是“破鞋”,从来不许她出院门,她死了,正和了顾青山的意,怎会为她伤心呢?
顾青山表现得对王府越忠心,王祯就越发瞧他不顺眼,今日是他参加皇室蹴鞠的大日子,一大早就见顾青山木着一张脸站在他的爱马旁。
王祯打量了他一些,嗤了一声,若不是他那一堆妻妾生不出孩子,他也想不起来玉倌的孩子,只是母亲让他去探探顾青山和玉倌口风,他一时没忍住,强上了玉倌,谁知那女人是个黄花闺女时热情大胆,嫁了人反倒守起妇道来了,转头就跳了井。
王祯很想不通,顾青山不过是个粗人,哪里值得玉倌为他守贞?哪里当得起他儿子一声爹爹?
王公子走到马旁,顺了顺它的鬓毛,这匹马是他花了大价钱从番商手中买来的,据说有西域马血统,比寻常宝马还高半个头。
是以王祯上马还需踩一踩脚踏,顾青山刚放下红木凳,就被王祯一脚踢开了。
“这凳子太硬。”
顾青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弯下腰,跪趴在马前。
王祯冷冷一笑,踩着他的背上了马,不等他起身,扬起马鞭冲了出去。
尘土溅了顾青山一脸,他却根本不在意,甚至带着笑意,用目光送王祯远去。
去吧,王祯,去死吧。
那匹马的马掌和马尾中已被他动了手脚,用不了多久,马掌就会脱落,受惊的马会把王祯甩在地上,马尾中藏的合欢粉也会发挥效用也会让马群发疯,然后王祯就会被发疯的马群踏成肉泥。
顾青山知道玉倌根本不是会冲撞主子的人,知道真相其实很简单,灌醉黄四他就把什么都说了。
其实王家每一个人都知道玉倌是怎么死的,可是没人愿意告诉他,也没人愿意帮帮玉倌。
可是没关系,他会自己讨回公道。
顾青山在门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两刻钟后,王祯的贴身小厮惊惧地冲回王府,大叫:“少爷!少爷出事了!”
王家上下顿时陷入混乱。
顾青山从容地回了小院,靠到玉倌平常喜欢的那张塌上。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黑色药丸塞进嘴里。
玉倌,玉倌,你是不是还在等着我?
别怕,别怕,我这就下去陪你。
“爹!”
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他怀里,哭叫道:“爹,你怎么了?”
顾青山的眼睛已模糊了,断断续续道:“扑扑?”
“是我,是我,爹,坏人把我抓走了,我趁乱跑出来的……那个坏人好像出事了。”
“是爹没用……”
顾青山喉头一甜,他生生忍了回去,怕吓到孩子。
“扑扑……转过去。”
扑扑茫然地转过身子。
“扑扑……不,正则,听我说,从现在起,不论如何,你都不能回头,知道吗?”
扑扑点了点头,不敢再哭了。
“我和你娘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老太太以后会照顾你,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要乖乖叫她祖母,知道吗?”
“爹!你们要去哪?”
扑扑急了,想回头。
“不许回头!”
扑扑又开始抽噎起来,爹从来没有凶过他。
“你以后,只要好好做一个正直良善之人,爹娘就会偷偷回来看你,知道吗?”
“还有……咳咳……以后不要对别人提起我们,还要记得,你姓王,不姓顾。”
扑扑扁扁嘴,小脸挂满泪珠:“知道了。”
“好了,去吧,去找祖母吧,别回头。”
顾青山眼前一阵黑过一阵,他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朝着光亮越走越远,突然又叫住了他:“正则!你娘是谁?”
小身板立刻停住,大声道:“是柳玉瑶!”
“不对,再说。”
“……”
“是谁?”
“是柳玉瑶。”
“不对!再说!”
“是柳玉瑶……”
“再说!”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顾青山欣慰地笑了,“好孩子,去吧。”
他抚摸着怀里的一双鞋,那是成婚不久后玉倌做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穿,现在仍是崭新的。
他在世上护着玉倌,就像护着这双鞋一样,他早就查到,阿瑶的弟弟早已得病去世,可他不敢告诉她,怕她伤心。
他这样护着的人,丢下他先去了,他亦不能独活。
阿瑶啊,扑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不要怪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眼前黑暗中突然涌出光团,有一美人骑马向他奔来,她灿烂笑着,桃腮杏脸,如琬似花,向他伸出手。
“阿瑶,阿瑶……
顾青山颤抖着抬起手,可终究没了力气,行到半途,双臂一松,终于咽了气。
那两只鞋跌到地上,沾了尘土,再没有人珍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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