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追忆只是人的一个维度,县城倒可能保留了更多关于人的本真与传奇

创作谈

黄孝阳,1974年生,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著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十余部长篇小说、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现供职于南京某出版 。

创作谈写过很多,前几年特别喜欢这种复盘推演,还提出量子文学观等一些说法,为自己壮胆。人是需要说法的,哪怕这些说法就是肥皂泡,但飘在空中也很好看啊,若是能再有本事藏身这轻盈里,那也是唐传奇里的人物。一个肥皂泡就是一个果壳里的宇宙。

有些说法重复过N次了,就不N+1了。讲几句荒诞言论,只供一哂吧。

写了二十余年的小说,初心倒还大致记得,最早只是改变,渴望走出小县城,见识那个传说中的风暴大海,而写作所打开的,无疑是一个比日常现实要广袤阔大的存在,直接对接着“人类群星灿烂时”。接着,很多个接着……慢慢觉得写作是一个认识自我、摆脱自我的过程。

首先是认识自我。在这个孤独的奇异旅程中,渴望与此时代及其历史、未来建构起重重关系。比如广度上要知道事物的多少,尤其是那些层出不穷涌现的新事物,各种异域奇观、极端性场景;深度上要知道它们各自的腔调及逻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高度上能用一个叙事,通过对人这个主体性的凸现,统摄万象,确认它们互相联系的结构与模型,发现那些真问题(它同时包括了古老的问题与新问题)与对立面,以及那些无以伦比的星辰一样的美;维度上尽可能打通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之间的森严界限,毕竟“根据已有的物理理论,我们所处的宇宙在最根本的层面上遵循量子法则”,而文学不仅能完成自身叙事(主要是抒情与修辞),也可对“各种不断精细化的学科及知识体系”进行叙事,让不同知识结构的人在这个日趋复杂的现代性 会结构里,能够彼此理解,沟通就是生产力吧。还有温度,始终抱有一个人子应该有的真挚与诚意,他人的不幸即是我的苦,他人犯的罪即是我做过的恶……这些想法,在内心里真实不虚地出现过,像山峰与河流,尽管有沧海桑田的掩埋,只要去找,还是多少能找得出一些蓝田玉暖。

其次是摆脱自我,知道自我的匮乏与有限,知道个体意识“自我”的普遍崛起,其实是一个很后的事,是基于工业化及现代性浪潮而起。构成 会基本单位的,是沿着血缘关系所建立的氏族,继而家庭,“自我”首先是作为这种血缘关系的一分子而存在的……主要是这个“匮乏与有限”,昨天还在微信上开玩笑说,“真希望平行宇宙的理论是真的,能把各宇宙的那个自己,懂数学的,懂物理的,懂各种学科知识的,一起汇总,说不定就是一个奇点了”。

摆脱自我,倒不是说一个生旦净末丑的戏精上身,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更勿施于人。坦率说,这些年下来效果不大好,那个“自我”倒有点像关汉卿笔下的铜豌豆,只能说更多的倾听,努力提高一点共情能力。但有个想法却日渐清晰,即:肉体或许就是一个被发明的硬件系统,而所谓灵魂(知识与人格)基本等同于不断迭代更新的软件操作系统。

我们大概率已经来到一个技术奇点的前夜,不要说科幻电影里的那种强人工智能,就今天这种与阿尔法元差不多算力的程序,若把它运用在写作上,只要为之建立相应的架构与算法,一个整体宏观描述及其结构性的呈现,以及相应的语法啮合与语义啮合,完全有理由得到一个类似莫言或者其他诺贝尔得主那样水准的写作。

人到底是什么?

是否有可能像《西部世界》电影里所想象的那样,不过就是10274行粗糙原始的代码。那些触及人类心灵最深处的东西……这个“心灵最深处”不过是神经元突触间的信息传递。而人的自由意志,这个让人在虚无与荒诞中得以厘定自身尊严的最后之锚,其实质还是某个既定程序对信息进行整理加工的另一种说法罢了——这会让他们还有勇气活下去,说几句头顶的星辰与心中的道德律之类的俏皮话。就像那段让侯世达备觉困扰的人工智能创作的旋律,作用于人类灵魂层面,根源于一个极简单的机制?

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如镜中摇曳影,影中又有镜,重重叠叠,几至于无穷。

所以我说“唵。”

某日,没梦见什么日月入怀,也没有发现天有什么异象,走在路上,突然觉得那个曾让我着迷沉溺的“自我”,那个曾以为是亿万宇宙里独此一份的存在,所谓区别万物的自由意志,即是这个冗余的一部分。一旦意识到这点,渐渐心平气和。这个事实可以得出两个截然相反的评价,是悟道,《牧牛图》里的入廛垂手,也是对人子之光的放弃,就像一滴水恐惧被蒸发的命运回到大海里。

“我们真的就生活在一小撮人所发明的观念里。不管这些观念的光谱位置的左中右,实质是一样的。都必然导致大多数人的“群畜”,或者说是 畜与家畜。区别只在于群畜存在的方式,是一个边泌所说的圆形监狱里,还是一个浪头里所裹胁的娱乐、体育与美满生活的假象(这个要高级点,毕竟是一个流体力学的范畴),以及一些其他的几何体结构。要求解真实,或者说捕捉它的一些残影,可能得回到出发的原点看一看。”

“吃饭是痛点,对匮乏的满足;抽烟是G点,嗨。痛点是活着。G点是像个人那样活着。今天的需求,是在对G点深刻理解上,被重新发明出来的。这里固然有资本逐利的逻辑,同时也包含着一个哲学命题:什么才是今天的人。所谓去看山河大地,又探幽微人心。这个看,这个探,都是动词,一个正在进行时……”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迟缓地转动。脑子里有七八个小人,有时齐声喊叫,更多时候是彼此大打出手。偶尔,在某个奇妙一刻,它们齐心协力把镜头转到遥远的记忆深处,一束光在空中出现,照耀着小时候那些影影绰绰的人与事,就想写点什么,就像一棵种子要长,一朵花苞要绽放,其实是没有更多的人间道理。只是这种子在长的时候,这花苞在绽放的时候,那些困扰我的,让我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就一一消失不见。就有了这个《县城 告》系列。

接着就是《小说月 》的加持,徐福伟先生的青眼相睐。去年《小说月 》还选了我的一个短篇,也是他的力荐,可我还不知道他长啥样呢,以后要去天津请他喝杯茶,如果有机会,再去听一回郭德纲的相声,瞅一眼赤峰道上那个烧包的瓷房子。

疫情期间宅家里又写了几篇,篇幅大约都是万余字,以后会在一些杂志上陆续刊出吧。可能有的会始终发表不了,但也挺好的。慢慢地写,就像木匠推刨子。对了,前些天在微信转发《小说月 》4期目录时,加了一段按语,这里复制粘贴于此:

“觉得现在的城市与乡村都有均质化的倾向,谈到城市就是密度与原子化后的疏离,资本的涌动与精致妆容、对信息的饕餮之胃与不假思索等等,基本上是一张被科技主义与消费主义规训后的面庞;谈到乡村,就是‘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之类的抒情与古典挽歌。我相信这些情感的真实性,但对它们的有效性有一定怀疑。追忆只是人的一个维度。县城倒更可能保留了更多关于人的本真与传奇。像我老家,一个麻雀大小的地方,都有那么多匪夷所思与拍案惊奇。中国有二千多个县城,它构成了一个正在发生的广袤现实,如同风暴。都有自身个性,因它们所受时代的挤压各有各的不同,这些个性坚硬如铁,如头顶星辰,是对夜穹的无尽书写。所以写县城 告这个系列,以中国改革四十年为背景,写一些县城人今天的面庞,是我见过的,听过的。”

《县城 告》节选

周丽有一个

将几何体、达利的超现实主义

与古老的东方智慧

相结合的大脑

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反正某日我们推开教室门就在黑板上见到这行粉笔字,楷体,还分了行,四段。这句话形成了一种奇异效果,像一只从校园内冲天而上的鸟,在整个县城上空盘旋翱翔,清唳数声。不知道是什么鸟。这不重要。没过多久,连我妈都知道了,打算拎着两袋苹果去贿赂班主任,让我与周丽同桌。我妈是打算让我肩膀上扛着的榆木脑袋能有幸被天才之光近距离照亮,哪怕照亮那么一丁点也是好的。我制止了我妈的鲁莽。周丽的同桌是陈元庆,他们已同桌一个学期,陈元庆考多少分?比我还差。尤其是数学,一百分的卷子起码要差十五分。这不是因为陈元庆比我蠢,他是被那个次次接近满分的天才之光灼伤了。陈元庆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啊,他会用十三种方法来求解那道著名的鸡兔同笼算术题,还晓得用淘米水加橘子皮来洗那些发黄的衣物。

我坐在我妈对面剥着笋壳,语重心长。我都想给我妈讲慧极必伤的辩证法。我的辩证法不能白学,好歹得对得起我妈给我交的学费。如果我妈还不信,那我就给她讲故事,讲课本上的《伤仲永》。我妈颓然坐下,盯着生满青苔的墙角不知在想什么,等我爸手捧饭碗进来,她眼里递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刀子,舌绽春雷:“都是你的种不好!”我爸捧在手中的饭碗掉地上了。我手指里捏着的竹笋也掉地上了。我爸蒙了,我乐坏了。我妈终于认识到这件事的本质。

我喜欢周丽,虽然她有一张异常严肃的脸庞,额头显宽,下巴的线条有点生硬,嘴唇老抿着,一副谁也不屑搭理的模样。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忘了具体是从哪天开始,只要瞥见她的身影,我的心脏就咚咚跳得厉害,根本不受控制,练《中华武术》上的内功心法也没有用。

陈元庆书包里有一大摞《中华武术》。

我看不进去了,那上面的字在打架。

教室里有嗡嗡的响声。上课铃还没响。陈元庆挤过身来,半边臀部悬空坐在板凳上。这家伙不知道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朝我比出两根手指头,压低声音,表示愿与我做桩交易。交易成功后,他很愿意向班主任申请调换座位。

“啊,那只白嫩细滑的手掌,就那么静静地搁在桌上,如白莲盛开,掌沿偶尔一厘米一厘米地朝你移过来,你这时只要……?菖,我不是让你拿圆规戳人,我们都是要建设祖国四个现代化的新人,一起生娃可以,哪能再搞过去那套呢?”

这一段话说完,陈元庆脸上已经换过了七八种表情。这绝不是他的极限,手沿额头往下抹,从一身凛然正气迅速切换成猥琐龌龊,还他妈的吐出一根舌头。

“你只要这样伸出舌头,就能有机会舔上一舔。问世间谁最淫,直教我当仁不让!”

我没像往常那样去拽他那对淫贱的耳朵。

我在想一个极严肃的问题,陈元庆从哪看出我喜欢周丽?

必须严肃。

周丽姑娘在作文里说得好:“严肃的人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

陈元庆摇头晃脑,居然胆敢窥觑我兜里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那是班主任让我代收的全班课本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念出此七字,如念真言,手自动就掐在他脖子上。我们战成一团,再气喘吁吁分开。

“黑板上的那行字是你写的。”我是诈他。也可能不是诈,是脑子里的某个声音在替我说话。

“不是。”陈元庆说得很坚决。

“你写的字烧成灰我也认得。”

陈元庆的脸上有许多奇异线条。其中一些线条与那行字的笔画一模一样。我为迟至此刻才发现这个事实懊恼无比,我都想把他脸上某根线条扯断,再打上死结,套他脖子上,勒紧。他脖子上的血管在突突跳,真奇怪,就算是他写的,他也不应该这样愤怒啊。怎么说呢?就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眉毛竖起,一脸暴戾。他朝我扑来,风驰电掣。“我会喜欢她?也只有你这种傻?菖才会喜欢她那种烂货。”

我挥出拳头。这回我们是真打,没几秒钟,都鼻青眼肿。

陈元庆是喜欢周丽的。这是我早就明白的事。

喜欢一个人有必要这样恼羞成怒吗?我不明白。

这个问题在脑子里一闪即逝,如同白驹过隙。一个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是:我认识周丽很多年了,还揪过她辫子,从来不觉得她次次考全县第一与我有什么关系,是什么让我“喜欢”上她了?这种情感来得如此强烈、突兀,犹如火山爆发,以至于难以正视她的脸庞。

那张脸,现在只有闭上眼,才能清晰看见。

是因为黑板上的那行粉笔字吗——就像是爱因斯坦在黑板上写下的那道质能方程式对世界的照亮?我潜入县图书馆偷了几本封皮发黄的《西方绘画史》 《欧洲艺术》之类的图书,大致了解了什么是“达利的超现实主义”,却仍无法把它与周丽联系起来,后者的容貌与行为没有任何怪诞、不合情理处,沉默,自律,与所有人皆保持着一个精确又恰如其分的距离。我测量过。我与她的距离,二十五厘米是极限,陈元庆是十三厘米。这让我备觉沮丧,又心存希冀。可还没等我想出什么好法子来缩小这距离,周丽出事了。

······

节选自《小说月 》2020年第4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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