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残阳落西头,烧了半边云天的余晖没有偏袒地照落进任何一处可以照落的地方。
景西宫院里,橘红色的光线如丝如缕铺在地上,很快便织成一缎缎彩锦,落入古井的余光碰着墙壁,除了在上面留下一片光斑外,再难寸进,此时井底的水未被照暖,冷幽至极。
夕阳每每朝着地线靠近一分,就会从彩锦之上抽出几缕那些光彩照人的丝线,直到宫墙挡住所有的夕阳光线,整个院子顷刻间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彻底变得阴森。
古井旁有一石桌石凳,一位女子就坐在石凳上,一只手垂落放于腿间,另一只手倚着石桌托住下颌。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这株枝繁叶茂的柳树,眼神泛空,了无生趣。
景西宫是座冷宫,而她是被贬入此的妃子。她有个名字,唤作“魏慈”,不过宫里的人大多只记得她的封 ——寰贵妃,就连她自己都是如此。
可现如今,恐怕就连寰贵妃这三个字,也是鲜有人提吧……宫里的避讳从来都是如此。
魏慈被贬入冷宫,衣物凋敝不似从前的华贵,脸上也再无粉黛,连日来的不安稳和哀怨更是令得心神憔悴不堪,可她美人的风韵模样仍在,眉眼之间仍留着那勾魂的魅色。
可又能如何……寰贵妃自嘲地冷笑着,她的嘴唇纤薄,冷笑时抿紧了嘴唇,道不尽的委屈酸楚和我见犹怜。
“我在这冷宫之中,和这古井里的水有何分别?同样是难见天日,同样是凄凉幽冷,同样是无人过问。
“残阳消退,夜幕落垂,换做是外面任何一座宫殿,早已经上了红烛,不似眼前这般昏暗。
“我原先,也是陛下身前的爱妃,任何人见着我,都得敬一声‘寰贵妃’。到头来,还不是落得如此下场。
“想我十八岁入宫,平日里都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怠慢疏忽,如此安稳地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后来时逢陛下寿辰,一曲歌舞令得陛下龙颜大悦,封为寰贵妃,一时风光无限。
“偏生从这之后少了戒心,让懿贵妃那贱人钻了空子,借着檀明香大做文章,硬是将腹中流亡胎儿算作是我的罪过。真是一场好算计!”寰贵妃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
“算计得好啊……如今陛下身边就她这么一位讨趣的人,身份地位不知要比以往高上多少。”寰贵妃摇头叹息。
“想这些又能如何,被打入冷宫,就是入了泥淖了,寻常百姓都不见会正眼瞧瞧,遑论身边莺莺燕燕的陛下。这辈子……”
寰贵妃想到了余生,她突然愣住,然后抬起头,看天上昏暗的夜空,又落回目光,看着不远处孤零零的柳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念想。”
寰贵妃低着头又念叨着她和陛下的往事,一边说着,一边抽噎着鼻尖,眼眶里的泪水兜不住“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院子里的那株柳树静静地听着,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倾听者,不论寰贵妃说得快或慢,语气轻或重,又或是指着他破口大骂,他都耐心地听着。
但他知道,倾听者并不只是听听而已,还要有反馈,于是枝条摇晃了起来,上面的柳叶也会时不时飘落几片,就落到寰贵妃的面前。
似是安慰,但却未必有人懂。
2
柳树在这景西宫已经待了几十年,在寰贵妃来之前,景西宫一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
柳树里有只妖,更确切地说,是柳树成了精,而后变成了妖怪。和寰贵妃相处久了,他觉得寰贵妃哭也好、哀怨也好,都有着别样的风情,这种风情深深地吸引着他。
久而久之,吸引变成了喜欢。柳妖不知道喜欢是怎样一种感受,他只知道,他时时刻刻都想看见寰贵妃。
这一日寰贵妃出来得晚了些,柳妖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极不安生。
寰贵妃病了,因为昨夜的风紧了些,寒霜气重了些,寰贵妃的脸色很差,咳嗽声一直没有停过。
她想唤来太医院的御医诊治,可一个贬入冷宫的妃子哪里会有人理?她只得自己生扛,过个四天五天,将这偶染的风寒给拖好。
病好之后,寰贵妃就像是变了个人,虽然面容依旧苍白,但却并不憔悴,眼里也渐渐有了神采。
“我得好生活着。”寰贵妃嘴里念叨着,算是大病一场之后的彻悟。
“是了,要好生活着。”宫院里忽然传来声音,这是柳妖第一次回应。
只是天色已暗,宫院里又没有红烛灯火,清冷的月光此刻也被天上的云层遮掩。寰贵妃心里头惶恐不安。
她看着面前的柳树,明明是朝夕相处之物,可这时候却成了黑暗里张牙舞爪的魔鬼,她害怕地哆嗦起来:“谁……谁在说话?”
她来不及等到回答,更害怕听到回答,于是着急忙慌地跑进宫殿里,将门紧紧锁住。
柳妖看着这一幕,叹息一声,心里头滋味难明。他想着自己不该发出声响来,纵使要说话,也不该是晚上。
这一夜,寰贵妃怎么也睡不安生,她翻来覆去,脑海里那些阴云灰雾总是挥散不去。
四更天,打更声音传进寰贵妃脑海,那笼罩的阴云里突然窜出来一头有着狰狞面目的恶鬼,冲着她龇牙咧嘴。寰贵妃猛然惊醒,浑身早已是汗水沉沉。
第二天,寰贵妃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没有出去。
“懿贵妃驾到。”
“你们都在外面候着。”这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懿贵妃走了进来。凤冠霞帔,宝光夺目。
“我何曾想过,你这般人物也会有如此落魄的样子。”懿贵妃看着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的寰贵妃,心里头是说不出的畅快,话里也满是讥诮。
寰贵妃没有答话。
“若不是你心机太重,暗行卑劣之事,又怎会有此苦果?说来说去都是活该。”
“卑劣之事?我倒是没有妹妹你心狠,亲生骨肉都能用作筹码。”
“妹妹?”懿贵妃蹙紧眉头,神色说不出地厌恶,“就你这等泥人,也配与我称姐妹?”
“啪”地一声脆响。
懿贵妃上前给了寰贵妃一巴掌,这一巴掌,她早就想下手。寰贵妃挨了打,但却没有打算就这么受着,她反手也是一巴掌打了过去,两声脆响在屋子里游荡,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你敢——”懿贵妃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摸着脸颊愤怒地看着寰贵妃,话才出口两个字,就被寰贵妃打断。
“往日不打你,是不想遭了以大欺小的骂名,惹得陛下不悦。现如今我只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再无尊贵身份可言,就算是打你几巴掌,也不会再得什么惩罚。
“反倒是你,屈尊降贵跑来景西宫对一个冷宫妃子动手,这事真要是传出去,你懿贵妃的脸面在那后宫之中怕是搁不住。我打你的这一巴掌,你还就得受着。”
“你!”懿贵妃杏眼怒睁,满是火气,右手顺势落下,还欲再打,却被寰贵妃一把扣住手腕,也不知道寰贵妃体弱之人哪来的力气,竟让她不能动分毫。
“别说是这一巴掌,就算是咬破你的面皮,扯断你的头发,扒掉你的凤冠,我都能毫不顾忌地干出来。你要不试试?”寰贵妃身子向前,张开嘴,一副就要冲将上去扯发咬皮的模样。
懿贵妃看着此番景象吓得魂飞,她连忙退了几步,可退得太急,脚下不稳,整个人都栽倒在地。
头上的凤冠也跌落在地,上面松动的珠玉滚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在屋子里游荡开来,仿佛是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懿贵妃面色冷青,打算唤外面的奴才进来,好生掌掴眼前这个死贱人,“杏……”
话到嘴边,懿贵妃又收了声,她冷冷地看着寰贵妃,后者脸上挂笑,一副并不畏惧的神色,这让懿贵妃心中无法落底。
现如今寰贵妃成了冷宫的妃子,无疑就是个卑贱之人,自己对她动手倒真是丢脸的事。
如若没有其它,为出心口的这一股恶气,脸面丢也就丢了,不过寰贵妃嘴边的笑意……莫不是打算弄一身伤势,再找机会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柔弱凄惨的模样,将挨打的事情传开?
来景西宫的路上确是有人瞧见,惠贵妃手底下的奴才也肯定在暗处盯着,是了,这贱人一定是料想到这些,打算挨一顿打让自己中招。
不能着了道!懿贵妃强压着心头的怒气,暗暗告诫自己。
她冷冷地盯视着寰贵妃,现如今她这副落魄样,日后有得是机会。旋即,她也是笑了起来,嘴边的笑带着三分讥诮以及七分冷意,眼里则是布满了寒霜气。
懿贵妃转身离开,景西宫这地方待久了终归是晦气,别平白无故地触了霉头。就在她走到门口时,寰贵妃突然说了一句话:
“难不成这回,你还要利用?”
懿贵妃神色一怔,她原是不解寰贵妃话里的意思,但想到近日来一些琐碎糟心之事,她摸了摸自己略微平坦的小腹,难道……
3
夜色如水,亦如人心,潺潺而动。景西宫外有黑影乱窜。
在景西宫时,懿贵妃压住了心头的怒气,只是回到宫里后越想越恼火,她暗暗唤来一名奴才,让他跑一趟景西宫,趁着夜深人静无人发觉,好好教训折辱一番寰贵妃。
景西宫正门紧锁,这名奴才想到了翻墙的法子,他找到一处角落,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开始攀爬宫墙。
就在要翻越过去借着柳树下来的时候,一阵风起,柳条迎风而动转眼间就成了抽人的皮鞭,那名奴才脸上多了几道红印,仓皇之下没抓稳宫墙,跌落下去。
宫墙外一声惨叫。
奴才跌断了腿,他不敢多做逗留,万一碰着了打更人,就会惹上大麻烦,保不齐还是掉脑袋的麻烦。他咬着牙,强忍着剧痛,仅用一只脚跳着离开。
寰贵妃没有入睡,她坐在窗户边上,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纵使我身入冷宫,她心里也还是不安生,想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好毒辣的心肠。”
寰贵妃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看着院子里那株柳树,心情颇为复杂。她想了许久,想着自己命不该如此,想着比起冷宫的幽深凄冷,那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想明白这些,寰贵妃目光变得坚毅起来,她攥着拳头,咬着下唇,起身推开门出去。
她径直来到那株柳树身旁,怔怔地站了会,而后再没有任何的犹疑,她解开衣袍,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柳树树干。她的面颊,她的身体都是贴着树干,身子的温热逐渐传递开来。
“我知道的,柳树你有灵。帮帮我,我不甘心成为古井里的一滩死水,不愿意在这寂寞的冷宫里浑浑噩噩。帮帮我……”
云遮拢了月光,晚风过隙,寰贵妃不禁颤了颤。成百上千的柳条徐徐而动,垂落下来,遮拢了寰贵妃的身子。她昏睡了过去,接着做了个梦,这是一场春梦。
寰贵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太阳高悬,阳光经过窗纸照落进屋内,暖意融融。
阳光扑面,光线刺眼,寰贵妃却仍旧睁着眼,毫不畏惧。
她来到柳树下,斜靠着树干坐了下来,眯着眼看近处的柳树树影,心里盘算着时辰。那些飘动的柳叶,落拓成攒动的黑影,在她褐色的眼湖里形如鬼魅。
4
“紫葳,小叶卵形,边缘有锯齿,花鲜红色,花冠形如漏斗状,结蒴果。取起花蕊置干,研磨成粉,秋实过后又取其蒴果,去籽留皮肉沸水煮之。
“待得汁液沁冷,撒上花粉与捣碎的安胎凝神药丸杂糅一处,再炼成炉丹。凝神效用尚在,安胎之效……
“紫葳药性横压白术、川穹,虽与安胎凝神丹丸别无二致,却是活宫去血之物。”
“当初她便构陷我以檀明香毁了她腹中胎儿,令陛下震怒,将我打入冷宫。惩罚我既已受了,那些莫须有的事也该坐实才是。
她遭人陷害被打入冷宫,设一妙计扳倒皇后和贵妃,重获恩宠
“我这非是歹毒心思,只是全了她的算计,说来说去,无非是她说中了自己的遭遇罢了。”
寰贵妃嘴唇微掀,边角的冷意数九寒天,脸上的狞厉之色则隐匿于茫茫夜色里,好似不复存在。
她靠着柳树更紧了些,右手抚摸着柳树树干,那皴裂开来的树皮刮着她的手心,只是由此而生的疼痛她泯然不觉。
“我说的不对吗?”寰贵妃眯着双眼,轻声说道。那声音带着久居冷幽深宫的怨愤,还有如泣如诉般的哀怜,让人听了会忍不住冲将上前,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好生抚慰。
“啾啾!”
柳树上有鸟叫声,还有几片飘落的柳叶。
柳叶落入寰贵妃掌心,后者放下心来:“我就知晓,你会帮我的,不只是这一件事。”
转眼间,深秋已过,冬至也就将近。
懿贵妃宫殿里忙忙碌碌好些人,怀孕一事令得原本就受宠的懿贵妃更是独得专宠,在后宫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若不是皇后早有归属,懿贵妃说不得是要争上一争,不过就算是有归属,也不是没有过废后的先例。
只是皇后一心礼佛,在后宫之中不掌威严,也不落慈令。在她眼里,这后宫就好似一潭平静的湖水,不泛波澜,没那么多的尔虞诡谲。
但在懿贵妃眼中,皇后才是这后宫之中最为狡诈的女人。看似借着年岁颇大的由头不争风月,其实是居着高位,担忧被飞来的恶事拖拽下来,索性关起宫门礼佛。
不行事也就不会出什么过错,从而保住皇后的位置。纵使膝下无子,但承养的那位已是东宫太子,她的位置要是稳固,太子的位置自然也难以动摇。
要论起打算盘,皇后才是打得最为精明。
“不可能,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到,绝无可能!”宫殿里传来了懿贵妃气急败坏的声音。
此刻她半躺在床上,面前跪伏了一片太监宫女,但凡是在这宫殿之内办事的,都跪在这里,头也不敢抬,心惊胆颤地待着。
一个月前,经御医诊断,懿贵妃怀有身孕,这一个月来懿贵妃春风得意之际也是小心谨慎,只是一个月后御医复诊,懿贵妃腹中的胎儿已是死物,没了脉象生气。
懿贵妃找来了太医院三位御医,结果都是一样,懿贵妃顷刻间犹如丢了魂魄。
腹中的胎儿,好端端的,怎会说没就没?
整个宫殿里三层外三层翻了个遍,没有类似檀明香这类麝香。奴才们的住处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导致流胎的麝香药物。
至于御医给的保胎药丸,三位御医都是仔细地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紫葳蒴果的皮肉沸水熬煮过后再与紫葳干花粉杂糅,一来有白术、川穹一致的浅褐颜色,二来也是消除了紫葳花本就不浓郁的花香。纵使是太医院的御医,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查不出来,什么都查不出来,荒唐,荒唐!”懿贵妃盯着面前的众人,眼底寒意料峭,“魏慈,定是魏慈那人做的手脚!”
“景西宫,给我去景西宫查!”懿贵妃咬牙切齿道。
寰贵妃看着面前脸色冷青一片的懿贵妃,神色淡漠,静静地坐着。懿贵妃手底下的人将景西宫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景西宫是冷宫,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副桌椅和一面柜子外再无别物,搜起来用不了多少时间。
“檀明香……当初你就是以这个为幌子,又因着我原是医道世家的长女,颇晓医理,让陛下将我打入冷宫。
“现下竟然又是用同样的招数想要置我于死地,只不过这冷宫之中可没有你的奴才暗哨。”
寰贵妃语气冰冷:“只是可怜了你腹中胎儿,来这人间不过数月,就……”
“魏慈!”懿贵妃杏眼怒睁。
“我落得这副模样,早没了争宠的心思,害你腹中胎儿又有何好处?我若真做这事,引这一把火,最先被查的肯定也是我。”寰贵妃面色平静地说着。
她自然不会承认。不仅不会承认,还要将自己的嫌疑洗脱得干干净净。
“现如今你在后宫独得恩宠,地位尊崇,眼红嫉妒之人不在少数,我入冷宫之后,惠贵妃等人恐怕也会想着要取代你。
“就是平日里素来礼佛的皇后,也未必能继续心平气和下去。她是没了争宠的念头,可她有个位居东宫的养儿。”
寰贵妃祸水东引的话点到为止,没有太满,否则漫到自己身上,反倒是糟了霉运。
不过这话,足以诛心。
皇后娘娘无意争宠,但东宫太子之位,她是力保的。懿贵妃如此得宠,万一诞下龙种……
“你会有此好心?”懿贵妃冷嘲一声。
“我不过是把话说明,免得自己稀里糊涂地遭罪。”寰贵妃语气平淡。
懿贵妃这回倒是信了寰贵妃的话。
5
“柴胡、白芍、木香、丹参均一钱,檀香、五味子三钱,玉竹、夜交藤、生龙骨五钱,琥珀粉半钱。这是不世传的凝神去燥秘方。
“现如今,懿贵妃和皇后势同水火,暗地里不知多少涡流涌动,后宫之中气氛也是紧张。纵使陛下不说什么,可也能察知一二。
“懿贵妃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就算找不到证据只是心中猜疑,她也要从猜疑的人身上扯下一块皮来。
“陛下的耳根子怕是清净不了,再加之朝政琐碎之事……陛下这几日都没去后宫诸殿,想来就是心乏了。
“心神不宁,胸中积郁,肝气不舒,这服汤药能有奇用。”
6
寰贵妃一个人靠着院子里的这株柳树,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四下摇晃的柳条,清冷的月光照落在她的脸上,白皙之上泛着茕辉。
好看是好看,终究是冷了些。
“吱吱!”
“啾啾”过后又是“吱吱”的鸟叫声,似乎这柳树之上有两种鸟,一种鸟的叫声是“啾啾”,另一种鸟的叫声是“吱吱”。
寰贵妃听见了“吱吱”的鸟叫声,心里头顿觉有些恶寒,脸上的神色也是沉落下来,她侧着身子,将整张脸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
过了半晌,鸟叫的“吱吱”声急切了些,寰贵妃抱着柳树树干,迎风而动的枝条摇晃得更加厉害。寰贵妃摇了摇头,轻声呢喃道:“我没事的。”
说完这句话,她面色再度变得正常起来。
她仍旧是靠着柳树,然后说道:“今日害了秽物,多有不便,五日之后可好?檀明香乃极乐香,芳香浮影,我念着那些情致,届时你带着来可好?”
寰贵妃的话里带着不尽的妩媚动人,那声音好似在耳畔吐气若兰,柳树树干不禁都颤动起来。
说来也奇怪,这话过后,“吱吱”的鸟叫声也是再没出现。
寰贵妃看着树干也在晃动的柳树,“咯咯咯”地轻笑起来,风情万种。她仍未起身,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似乎是在感受着什么。
她知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成败只在五日之后。一旦失败,下场就不只是这冷宫了。
皇帝近日来精神萎靡不振,懿贵妃和皇后虽说是在暗地里较劲,可整个后宫都被搅动,对此皇帝也是头疼得很。
连日来他都没能睡个安生的好觉,身子疲乏,心口滞闷,以致呼吸都是有些不顺,再难入睡。
皇帝宣召了温御医诊治,温御医开了一方单子,上面正写着那日寰贵妃说出口的药方:
柴胡、白芍、木香、丹参均一钱,檀香、五味子三钱,玉竹、夜交藤、生龙骨五钱,琥珀粉半钱。
刘公公取了药方,不过一个时辰,药膳房抓了药,熬煮了一碗汤药送到皇帝所在的养心殿。
皇帝喝完这碗汤药,竟有立竿见影的效用,心口滞闷之气消散,呼吸顺畅,连日来的头疼也是渐有好转。
皇帝端起汤碗置于鼻尖嗅了嗅,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温御医,这碗药……是你的方子?”
“陛下,这并非微臣的方子。而这方子的主人,臣不敢乱言。”温御医急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朕可恕你无罪。”
哪怕是有言在先,温御医仍是诚惶诚恐,他小心地打量了皇帝陛下的神色,知道这句无罪并非是试探。于是才大着胆子,低着头说道:
“回禀陛下,是……是曾经的寰贵妃。陛下曾经也是久睡难眠,心中乏闷,幸有寰贵妃的一剂汤药。后来微臣听说此事,厚着脸皮向寰贵妃讨要了药方,没想到会在今日用上。”
“她的药理说来不比你们这些御医差,尤其是行针过穴之法,神奇得很呐。”提到寰贵妃的医术,皇帝也是赞誉有加,更是与有荣焉。
他想到了寰贵妃:“说来有些时日没有去寰贵妃处了,不只是凝神的汤药,她做的糕点也是好吃得很啊。福全,摆驾寰宁宫。”
温御医还是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一旁的刘公公神色无措,他来到皇上跟前,小声说道:“陛下,寰贵妃不在寰宁宫。”
“那在何处?”
“景西宫。”
“那便摆驾景西宫。”
“陛下……”刘公公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回应,“寰贵妃……因着檀明香一事被打入了冷宫。”
“冷宫……”皇帝喃喃着这两个字,神色恍惚,他皱紧眉头接着又松开。
刘公公这么一说,他把事情都想了起来,只是此刻他心里头想着寰贵妃的好,仍旧想要见见寰贵妃,于是继续说道:“摆驾景西宫,我去见见她。”
温御医一边擦着额心快要滚落的汗珠,一边缓缓起身,今日之事算是办妥了,好在有惊无险。
只是让陛下去一趟景西宫,又能有什么用?
7
红烛灯火,缱绻一番之后,寰贵妃脱了身,原本灼热的身子逐渐温凉下来。
面前的人看着红烛灯火下的寰贵妃,眼神里的欲念还未褪去,他拉住寰贵妃的手,想要再起征伐,以慰这几日相思之苦。
寰贵妃没再回应,外面流风起了,风吹着柳条“哗哗”作响,她听得真切。
寰贵妃坐在红烛灯火旁,拿起桌上那枚檀明香,她放在鼻口嗅了嗅,质地良纯,远闻只是淡淡的韵香,凑近之后就有些浓香刺鼻,恍人心神。
她将檀明香放进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香荷之中,接着便将香荷别在那人腰间。
“这是你的心意吗?我定当好生保管。”他很是认真地说道,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寰贵妃看。
寰贵妃笑而不语,这让眼前之人更加心痒难耐。
就在这时,屋外有尖尖的嗓音传来。
“陛下摆驾景西宫。”刘公公远远地喊了一声。
寰贵妃神色一怔,屋子里的那人吓得跌坐在地,满脸的担惊受怕:“父皇来了……父皇怎会来此。父皇若是瞧见……”
他看着自己和寰贵妃,心里凉了半截,暗道大事不妙:“我得赶紧走,要是被父皇发现我做此事,命休矣!”
在寰贵妃这里的人,便是东宫太子。
“太子……太子!”寰贵妃拉住了太子,急忙轻声喊道,“刘公公的声音已到,陛下此刻就在景西宫门口。你来时急切,外面的门虚掩未关,陛下随时就会推门而入,你哪里能走脱得掉。”
“藏,藏起来!”太子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发觉根本无处藏身,他彻底慌了神,急得满头大汗,“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冷静些,这时候你一定要冷静些。”寰贵妃说道。
“现下情势危急,稍有不慎你我二人都可能……你快扇我一巴掌,然后将我推出屋外。
“等会陛下问起话来,你就说懿贵妃因着孩子没了一事无端拉扯皇后,儿臣近日来听母亲多有喟叹——说不得又是寰贵妃使的手段。
“儿臣气不过,所以来寰贵妃这里确认,不曾想寰贵妃不配合,气急败坏下才动的手。”
“我——”太子于心不忍地看着寰贵妃。
“太子,你不这样做,我们都活不过今天。”
太子照着寰贵妃说的扇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半边脸颊顿时红了起来,扇完之后,太子将寰贵妃推出门,寰贵妃也是顺势倒在地上。
这时候在外等不及的皇帝让人将景西宫的大门推开,刘公公提着灯笼在前面照着,皇帝在后面跟着进来,正巧看着寰贵妃被推出屋子倒地不起。
再抬眼时,看着屋里冲出来一道人影。
“太子?!”皇帝又惊又怒,“你深更半夜跑来这么做什么?”
“父……父皇。”太子看见皇帝急忙跪下,然后把寰贵妃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更是愤恨地盯着地上的寰贵妃。
刘公公走到寰贵妃面前,将寰贵妃扶了起来。
“胡闹!懿贵妃的事尚无定论,是不是她自己身子亏欠也未可知,皇后兴许受了冤枉,也不该将气撒在寰贵妃身上。
“她久居景西宫,哪来的可能去害懿贵妃?你还来景西宫找寰贵妃讨要说法?滚回去,给我回你的东宫禁足思过。”
太子忙不迭地磕头,然后仓皇离开。在他看来,今日之事只是挨一顿骂,禁足一段时间已是大幸,不敢再多做停留,免得露出端倪。
他走得太急,浑然未觉寰贵妃挂在他腰间尚未系稳的香荷掉落了下来。
8
“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寰贵妃,眯着眼询问,神情肃冷。
“那晚……”寰贵妃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来朕面前,”皇帝吩咐道,寰贵妃走过来后他又说道,“看着朕的眼睛。”
“回禀陛下,那晚我在屋内正欲歇息,太子便推门进来,他指责我用了诡计让懿贵妃失去腹中胎儿,并借此构陷皇后。
“臣妾……我从未做过这等事,自然否认。太子仍旧不信,最后压不住心里的火气对我动了手。”
“只是如此?”皇帝眼缝里的光闪烁不定。
“我……”
“看看这个,”皇帝从袖口掏出来一个香荷,扔到寰贵妃面前,“这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
寰贵妃捡起香荷打开,看见了里面的檀明香,惊道:“这是檀明香!”
“正是檀明香,当初懿贵妃宫里查到了檀明香,虽说在你宫里未有发现,不过因着你医药大家的背景,懿贵妃自然将矛头统统指向你,而朕……
“太子腰间有檀明香,他又深夜去到景西宫,未必就仅是为自己的母后讨要个说法,出一口恶气。”
“太子只是一时气恼,我想不会——”
“你到底是心善,”陛下深深地看了一眼寰贵妃,眼底有些愧色,“太子无端端地怎会带着檀明香?这分明是想要借此构陷到你身上。”
“皇后与懿贵妃在这后宫中闹得不可开交,太子迫切想要平息争端,好教皇后的地位安稳。皇后的位子稳了,他东宫的位子也能稳当,于是便想推一个人出来,而你,也就成了被连累之人。”
皇帝闭目锁眉:“当初之事,你深受恩宠,后宫之中多有妒色,朕也是知道。皇后一心礼佛,倒是替她免去了不少猜疑。檀明香一事,查过不少妃嫔,就从未有想过查一查皇后。
“现下想来,太子能有檀明香,皇后未必不知。既然如此,当初之事,他们未必脱得了干系。”
“皇后娘娘心诚礼佛,以祈天下太平、陛下安康,我想……”
“她没有争宠之心,但有保太子之心。”
寰贵妃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却不曾流露一丝委屈可怜,她很是清楚,这时候的委屈可怜并无值价,反倒是会让陛下心疑生厌。
“昨晚太子在景西宫,除了质问,还有没有别的失常之举?”皇帝继续问道。
“陛下。”
“直说无妨。”
“陛下,太子只是一时冲动,所幸陛下来得及时,我只是受了些皮肉疼痛,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寰贵妃小声回禀道。
皇帝抚摸着龙椅上的雕刻纹路,默然不语,一旁的刘公公则是垂下眼睑。
“你且回景西宫,稍后会有旨意过去。这些日子受的苦,是朕亏欠你的,朕会好好弥补你。”
“陛下隆恩,我……”
“不必再忌讳臣妾这两字。”
寰贵妃离开了皇帝所在的宫殿,跨过殿门时,她素来冷静的脸上也是涌出了一抹笑意,还有……几分得意。
9
十一月猎麝,脐部连皮取之,阴干,桶槽取起精华,佐以合欢花蕊,研磨至粉,再入薰笼四十九日,方得檀明香。
此香远闻淡雅沁脾,近闻香气逼人,能致生养之人腹中胎儿流落,亦能兴奋精神,协促性致。
寰贵妃回景西宫的路上想着在自家医书上记载的檀明香载述,她知晓,自己这一出戏,已然是演成功了。
当初檀明香一事,虽说是懿贵妃借着此物来构陷自己,但其中少不了皇后的影子。
在此之前,檀明香少有人知,别说是后宫这些妃嫔,就是太医院的那些御医,也鲜有耳闻,倒是皇后与自家有旧,听说过此物。
这回她倒是真的应了懿贵妃的构陷,将她腹中胎儿除去,又借着懿贵妃无法宣泄的怒气引火皇后,令得后宫不宁。
陛下因此心烦意乱,气血难以调和,才有了那碗凝神药剂出来的时机。
太子之事,更是将引向皇后的那把火烧得更烈,纵使是皇后,此次也难逃陛下的责罚。
至于太子……我嘴上虽没有承认,但陛下生性多疑,太子食色之事亦有耳闻,深更半夜,带着檀明香这等轻薄之物,定会猜疑栽赃是假,想着宫闱之事是真。
而我那段回话,保全了皇家颜面,又暗道将遭轻薄之事,陛下不会听不出来。
太子……想来也是再难久住东宫。
至于懿贵妃,此事之后,她那娇蛮的性子,再难在陛下这有什么恩宠。
说厌便是厌了。
回到景西宫,寰贵妃进了门,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嘴角的笑意再难抑制,笑得格外浓郁。
这时,陛下的圣旨也是紧随而至,连着三道,一道发往皇后娘娘所在处,一道发往东宫,另一道则是落在景西宫。
10
“耶罗,你说的这些事情,和眼前这株干枯得不成样子的柳树又有什么关联?”十七画看着眼前的枯柳,难明所以。
耶罗的手离开了枯柳,紧接着掐了几个法印,落下一片晶莹透亮的灵力,不断涌入枯柳体内。
做完这些之后,她才慢慢说道:“枯柳对于寰贵妃也是有着一份喜欢的心思。不过他是妖,只有妖灵,不具肉身,他不能真的和寰贵妃在一起,只能替寰贵妃做这些事。
“但他仍旧心甘情愿做着这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景西宫,那一株柳树的庇佑下,寰贵妃少了不少凶险。可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和别的男人……”
后面的话,耶罗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喜欢寰贵妃,寰贵妃未必就得喜欢他,这种事世间何曾少过,这样就可怜了?”
“寰贵妃不曾喜欢,但却利用了他的喜欢,事了还因为心中的那份不安,将景西宫的柳树砍掉。”
“砍掉?”十七画怎么也想不到,寰贵妃还做了这种事。
“心里有鬼的人,除不掉鬼,就只能除掉见着鬼的人,总以为眼不见,心就清净了。不单单是那株柳树,温御医也死了。”
“所以说,这女人的心思啊……”十七画感慨了一声,谁知又撞见了耶罗横过来的杀人眼神,即刻闭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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