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老赵走后两年赵晓晨同母亲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争吵的焦点,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母亲要再嫁的男人。
那天天气晴好,晓晨准备带一家人到郊外踏青的,哪知母亲扭扭捏捏躲在卧室不肯现身。晓晨催,母亲说有约了,不愿与他们同去。
晓晨不疑有他,父亲生前与母亲伉俪情深,一起相携走过了四十来年。父亲两年前因病去世之后,母亲一度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晓晨怕母亲想不开,硬将她从乡下接了来与自己同住。
好在丈夫杨光为人宽厚,对丈母娘也如对自己亲娘一般孝顺。他说怕丈母娘在家烦闷,要妻子给她 了老年大学,学书法、学茶艺,也能认识更多新朋友。功夫不负有心人,赵母脸上的欢快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还经常与新认识的老姐妹出门打打麻将、逛逛街。赵晓晨只当这次也是母亲的“闺蜜聚会”,便任由她去了。
哪知山爬到一半,姑姑的电话来了,“晓晨啊,你在哪儿呢?你妈太不像话了,在城西公园和一个老头子手牵手谈恋爱呢!”
余下的话,晓晨没有再听进去,而是火速拉着丈夫女儿原路返回,直奔城西公园“捉奸”。
公园不大,晓晨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有发现母亲的影子,还打电话说了姑姑一通,颇有为母亲打抱不平的意思。姑姑很是委屈,“我不会看错,你妈穿了一条红色的真丝裙子,那还是你爸头几年去杭州给买的!”
找不到母亲,赵晓晨只好回了家。母亲已在厨房里忙活,她哼着歌,穿了一袭红裙。
2
饭桌旁,一家人静静坐着,就连平日嘴馋的女儿,也只敢眼巴巴望着几道垂涎欲滴的菜,不敢动筷。
晓晨首先发问:“我姑说,你今天跟个老头逛公园呢?”
“没有。”赵母低下头,声音却在女儿极强的气场下,显出了慌乱,“老朋友聚聚,别听你姑瞎说。”
“老朋友聚会,”晓晨眉毛一挑,“除了那老头,我姑怎么没见别的人,就你俩聚?”
赵母只觉从脚指头热到了头顶心,老脸烫乎乎的,只差原地劈开一条地缝钻下去了。
杨光见丈母娘被妻子训得抬不起头,于心不忍,笑着解围,“你这什么老思想,就算妈跟一个男的逛会公园又怎么啦,你还不让妈有男性朋友啦?”
赵母向杨光投来感激的眼神。
“哦哟,”赵晓晨将交叉在胸前的手松开,腾出一只手来,她每发问一次,指关节就在桌面上扣一下,“要真是普通朋友,
他俩会手牵手吗,有必要瞒着咱们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照实说不就得了?”
赵晓晨目光灼灼,一连几个发问已经让赵母额头渗出了汗,她微微低着头,抿着唇,两只手握在一起,房间里静得只听见赵母紧张的喘息声。
还是杨光打破沉默,先盛了一碗排骨汤放到丈母娘面前,又盛一碗给妻子,“看你,这么严肃,搞得大家都紧张兮兮的。”
赵母干笑一下,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但那碗汤,她没动,像是想解释又找不到合适说辞一般,嘟哝半晌,只深深叹了一口气。
母亲的性格,晓晨比谁都清楚,若是给她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她肯定要据理力争讨个说法的;要是真有其事,那便是现下这个态度了,不愿辩解,也不愿认错。晓晨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母亲“黄昏恋”了。
要是别的事,晓晨忍忍也就过了,母亲为家里辛苦了大半辈子,她不舍得跟她置气。可是今天的不是小事,父亲去世不过两年,母亲就有了新欢,这怎么不让人心寒?
想到这里,晓晨将筷子一拍,声音提高了几度,“是我和杨光对你不好还是你在这儿过得不舒坦,你非要找个糟老头子当我后爹,给我们添堵?”
赵母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来,冷硬的声音将晓晨吓退半分,“不许你这么说老刘!”
3
赵母口中的“老刘”便是晓晨口中的“糟老头子”。
一番威逼利诱都撬不开母亲的嘴,哪知一句无心的话却让母亲勇敢地站出来维护老刘,捍卫晓晨口中“不成体统”的爱情。
话已说开,赵母也不再藏掖,索性将她如何和老刘认识、如何恋爱的经过一一告诉了晓晨夫妇。晓晨望着母亲发皱面孔上层层泛起的红晕,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据母亲说,她和老刘是跳交谊舞时候认识的,老刘是她那天的舞伴。赵母的舞鞋不合脚,老刘心细,见她跳舞一直踮着脚尖,便问她。
赵母初时不好意思,直说没事。又跳了一会,实在疼得受不住了,这才脱开鞋来,两只脚后跟都被磨掉一层皮,和袜子粘在一起,血糊糊的,看着都疼。
那天,是老刘给她买了拖鞋,带她去 区卫生室处理了伤口,又送她回家的。
赵母因为脚破了皮,好几天没去跳舞,一周后再去,老刘已巴着脖子等了多时,一见她来,兴奋地大跨步向前握住赵母的手,“我等你好几天了,脚好了吗?”
一向保守的赵母哪里受过这种惊吓,下意识地推开他。老刘讪讪收回手,也不恼,只一个劲看着赵母傻笑,把她心里笑得都发了毛。
赵母呷了口水,润润嗓子,又道:“开始我也以为老刘挺不正经的,哪有见了一次就握人家手的。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感觉这人还不错的,人老实,也细心,知道我腰不好,还特意让他侄子从日本给我带了药膏。”
赵母顿了顿,偷偷瞅了一眼晓晨,后者铁青着脸,不打断她,也不说话。
赵母说,老刘是退休教师,刚过六十五岁,他妻子五年前死于肺癌后,也有人给他介绍老伴,但老刘总说“缘分不到”,一晃也就这么单了五年。老刘有个儿子,已经结了婚,在上海工作。
母亲脸上又是一阵红,面露羞涩,“老刘还说,以后要带我去上海走走。”
晓晨一口老血吐出来,脱口问道:“妈,你到底想干嘛?”
赵母像百年老树迸发出生机,浑身上下往外冒着腾腾的生气,“我想和老刘结婚。”
晓晨一巴掌拍在玻璃茶几上,怒意冲冲,“想都不要想!”
4
日子一日冷过一日,比天更冷的,是晓晨的心。母亲自从那天因为老刘和晓晨冲突之后,再没有主动和她说话了。她想不通,为了一个糟老头子,母亲的心会这样狠?
杨光安慰她:“自从爸爸走后,妈就一直挺不高兴的,这会有个人陪她,你应该高兴才是,”想了一会,又说,“妈才六十多岁,找个老伴,以后做做伴,相互扶持也是好的,我们毕竟是小辈,过多干预反而不好。”
晓晨只是丧着脸叹气。她不同意母亲再嫁,主要有两个考虑。一是她与父亲关系实在太好,母亲仅在父亲走后两年就要再嫁,她心里面觉得膈应。但这一点,经过杨光这么些天来的开解,她已经想通了,像杨光说的,母亲不过六十来岁,还有几十年路要走,她一辈子刚强,不愿攀附子女,有自己的生活反而更好。母亲若要再嫁,她一时虽还难以支持,但也勉强能够接受。
她最担心的其实是第二点:母亲在父亲的照顾下无忧无虑过了几十年。她没有接触过 会的阴暗面,在她眼里,天底下哪有什么坏人,个个恨不得都是心地善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个老刘,与母亲认识不过半年,双方不知根知底,仅从她的一面之词,实在难以判断这人是好是坏。万一,老刘心术不正,和母亲结婚只是打着找一个免费保姆的心思,或者更甚,他对母亲并没有真情实感,反而想从她这里捞点好处,这可如何是好呢?
在钱财上吃点亏还没什么,她怕的是,老刘最后伤了母亲的心。
晓晨也同母亲说过自己的担心,可话还没说到一半,母亲便打断她,“ 会上哪有这么多坏人呢,你不要想的太复杂!”不管她怎么说,母亲总是认为,晓晨不愿意她再嫁,而所有的解释,只是她找的借口。
并且,母亲完全不顾晓晨说的不要再和老刘见面的“禁令”,照旧和他出去跳舞打牌。晓晨说她,她还要为自己争辩,“跳跳舞怎么了,你就愿意我天天在家憋着闷着?”
母亲的态度越是坚定,晓晨心里疑虑也就越深,这个老刘究竟是施了什么咒,让母亲能够不顾子女的意见,不顾世俗的眼光,心甘情愿为爱情慷慨赴死?
5
老刘,晓晨是见过的,在和母亲冷战一个多月之后,当然也是背着她去的。晓晨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愣是将母亲迷得神魂颠倒。
见面地点定在一所老茶馆,老瓦房,破破旧旧,除了粗茶碗和大叶子绿茶,当然没有别的可卖的。老头子也普通的不得了,矮个子,白衫子,黑裤子和黑布鞋,晓晨在心里暗暗打分,老头子还没有父亲一半帅。
桌上放了一个大瓦罐,两只粗茶碗。老头冲晓晨笑笑,倒了满满一碗茶,递到晓晨面前,褐色的茶汤里,几片粗茶落到碗底,死气沉沉,晓晨没有动口。
“你是芷兰的女儿吧?”老头问,抬起茶碗咕嘟嘟灌了一口茶水。
芷兰是母亲的名字,她原本叫小芳,一个极具时代感的名字,是父亲替她改的名,蛮有清雅高洁的意味。听老刘这么亲昵地叫母亲,晓晨没由来的一股火气。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为你妈妈和我的事来的?”老刘刀刻的脸上呈现出慈祥的笑意,晓晨愣神,他笑起来,竟和父亲有几分神似。因着这一点,晓晨和老刘在茶馆里聊了一下午。
老刘说:“我和你妈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了,活了大半辈子,现在不是谈情说爱了,只求晚年能有个伴。”
很坦诚的态度,让晓晨把打了几天的腹稿憋回了肚子,按着电视里的剧情,老刘总该先说一下自己是如何被晓晨妈吸引,然后追求她的,肯定还要表一下真心,说两人是真心相爱,打定主意要携手共度余生的。
老刘没按套路来,一出手就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东拉西扯半天,该问的话一句没问。
倒是老刘开口,“你放心,我有退休工资,一个月五千多,我跟你妈各用各的,”喝了一口茶,又道,“当然,把工资全给她也是可以的。”
老刘笑呵呵的,很坦诚地望着晓晨。
6
从那次跟老刘见了面,晓晨也有了些许好感,不为别的,光为老刘那份坦诚。
60岁母亲改嫁,得知继父退休工资5千,女儿一改反对态度。
杨光笑她是“怕母嫁错郎”,被她赏了一记暴栗,“我妈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老太,人又实诚,万一被骗了呢,我不得给她好好把把关?”
丈母娘的脾气,杨光也知道,这辈子就只跟宅前屋后的邻居打交道,人干净得好比山间的一泓清水,倒真是有被骗的可能。于是,他又给妻子出主意,“下次我跟你去见一见,既然他说话敞亮,咱们也不要拐弯抹角,你不是担心妈被骗吗,咱们就给他说,妈妈当了一辈子农民,一分钱没有,倒看看他还愿不愿意跟她结婚。”
晓晨连连称是,如果老刘真是存了坏心来的,这样一说,他多半就能自己退缩了,虽然短期内让母亲难过一些,可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以后麻烦不断。
这样想着,晓晨便决定到公婆家过了年后,约着母亲,正式跟老刘见上一面。
晓晨的公婆也是好相处的,公公热心,趁着婆婆做饭的功夫问晓晨:“你妈不早说要来吗,怎么突然不来了?”
晓晨很是尴尬,扭扭捏捏地说了母亲要与老刘一起过年的事,越说越觉得丢人。
公公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嗨呀,亲家可算想开了!”
搞得晓晨一阵迷惑。
公公笑着解释,“你们年轻人,交际圈子越来越宽,但是你妈作为老年人,半辈子没进过城,你爸爸又不在了,她一个人跟你们呆着,连个说话人也没有,辛苦啊!”
杨光开他爸的玩笑,“你快别这么说,我妈跟哪个老头多说了两句,你还要吃醋的。”
杨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是认真的,你妈我俩走了大半辈子,其实我最怕的是我走在她前面,以后没人照顾她,”斜眼望了在厨房忙着的老伴,又说,“要是我真的先走了,你们一定要给我把好关,找一个对你妈好的。对了,我还存了私房钱,你妈不知道的,到时候……”
杨光听了鼻酸,赶紧打断父亲,“呸呸呸,好端端的,说什么晦气话。”
那边,听公公一讲,晓晨心里却是千回百转,或许父亲在那边,也不希望母亲孤孤单单的吧?
7
在公婆家过完年,晓晨一家辞别公婆,总算回了家。
家里冷冷清清,晓晨叫了几声,母亲也不应,房间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衣柜里的衣服少了几件。晓晨脑袋里轰地炸开,母亲怕不是跟老刘私奔了吧?
打了电话,老刘接的,压低声音,鬼鬼祟祟。
晓晨压住怒意,问老刘在哪,老刘笑答在家,被晓晨识破,“我都到家了,家里一个人没有。”
晓晨更是火大,让老刘将电话交给母亲,“妈,你到底在哪里?”
母亲委屈巴拉,“在医院呢,前晚上我眩晕症犯了,请你刘叔把我送医院来了。”
晓晨长舒一口气,又为自己的莽撞而懊悔,放低声音,温和道:“那你怎么不早说啊!”
母亲又委屈,“本来想跟你说的,你刘叔怕你们担心,不让说。”
赵母又在医院输了几天液,终于可以回家。
晓晨握着电话憋了笑,“老刘,哦刘叔叔,我听说,政府部门开始正常上班了。”
老刘蒙了半天,晓晨才点破,“民政局已经开门儿啦!”
老刘笑着朝她挥手,好像说了一声“谢谢”,母亲和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她挽着老刘,一路说笑着消失在晓晨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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