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大哥磕了头

二0一三年二月十日是大年初一,那年大哥八十五岁。他的身子骨消瘦得只有七八十斤,每天只能在屋内走五百步,说话的底气已经明显不足。但他已经十分心满意足,并多次说过:“我和死在战场上的一连战友相比,他们牺牲时有的才十六七岁,大的也只有二十几岁。在战场上,眼见几分钟前还在身边的鲜活生命,眨眼间就一个个倒下去,心里想的是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大哥和著名战斗英雄杨根思是一个部队战友,他每次和我提起杨根思,眼里都含着泪。他说杨根思原名叫羊庚玺,是江苏泰兴人,在一九五0年十一月的小高岭战斗中,抱着炸药包和美国鬼子同归于尽。当时杨根思年方二十八岁。

大哥一九二八年生于山东省平原县王凤楼镇水务街村,十四五岁就参加了抗日民兵组织,为八路军传递过有关日本鬼子炮楼的情 。一九四八年初,二十岁的大哥在平原县城参加了解放军。他前后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云贵川和湘西剿匪,抗美援朝,从山东打到东北,又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再从南国打过鸭绿江,历经战场十五年,身经数百次战斗,见证了数百战友死在战场。

大哥说他每次战斗前都给家里写下一份遗书。让他感到痛惜的是,那一本厚厚的遗书被抄走,从此没了下落。大哥心疼地说过:“在战场上写下的那些遗书,比自己的生命都珍贵,因为有些不会写字的战友,让我代替签名后咬破手指按上血印,一份遗书就变成多个战友的共同遗书。”

大哥在战场上落下一身病,尤其是在一九五0年入冬后的朝鲜战场,因为战役发起总攻前,必须隐藏目标以求突然性,他率领一连战士,深夜匍匐在结冰的水里隐蔽了五六个小时,从此,风湿性心脏病便如影随形。一九五八年转业到芜湖市工作。

大哥育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九六八年春天,他让大嫂领着五个孩子,本想回到山东平原老家避避风头,却想不到在老家遭遇到更大噩运,他九岁的小儿子冬冬,被黄风刮进井里淹死了。

大哥光明正大,严于律己,公私分明,为人处事正统,严守政治纪律,从不吃请不收礼,儿女们的工作基本没借上他的光,大儿子始终没有正式工作。大哥多次对我说:“我这一辈子为公方面问心无愧,对得起那些死在战场的战友。我宁可亏待子女,也不能让牺牲的战友寒心。”

大哥多年形成一个习惯,每个大年初二都在酒店预订一桌大餐,把子女们聚拢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那年增加我们两口子,大哥感觉这个年过得更有益。我担心大哥大嫂身体,提议他们不要去酒店,大哥的态度很坚决:今年人多,更要去酒店热闹热闹。

大哥不沾酒,但那天的酒桌上,他兴奋得满脸荣光地笑看着子女们杯来杯往,很舒心地笑纳晚辈们轮番祝福。细心的我,观察他的脸上笑得如一朵淡红色的花朵,一双笑眼在每个子女脸上看来看去,他也在我脸上看了许久,好像咋看也看不够,那种恋恋不舍的父爱眼神儿真是令我感动。我虽然对于父亲没有记忆,但大哥说过,他的身材相貌和父亲最像。我奇怪地想到面前的大哥就是父亲,内心就泛起一股滚滚热流,不知不觉涌起一种冲动:长兄为父,这个年我该按照山东老家传统给大哥磕个头。随着一杯杯酒下肚,这种冲动愈加强烈。

那天我想到给大哥磕头,还有更深的潜在用意:暗示大哥的儿子和孙子,该给他们的爸爸爷爷磕个头。大哥是个很传统的人,当年在老家时,年年给爷爷和父亲磕头。现在他自己老了,心里一定有这种期许。

在酒席上,细心的大哥以为我可能触景生情想到济南的家人,就引导子女们说:“你们别只顾敬我,你小叔能喝酒,你们多敬他几杯。”我边应酬晚辈的敬酒边说:“大哥,我现在的真实想法,一会儿回到家就见分晓。”“嗯嗯,那就回家再说吧。”那天的大哥,似乎预感到我和他之间要发生点儿什么事。我从大哥对子女恋恋不舍的神态中,感觉到他心里好像有一种不好言明的预知,因为他对每个孩子说出的“祝爸爸健康长寿”,都表现出异常高兴,并且眼含激动的泪花。我能读懂大哥眼里的泪是对亲情的眷恋,他一定想到了自己的来日已经不多了。

大年初二的晚上,略显疲惫的大哥,后背靠到床头继续和我聊天。那天大哥的情绪一直处在兴奋之中,我有些担心,就故意说:“大哥,你先闭目养养神儿,我也去沙发上靠靠。”但大哥要和我说话的兴致正浓,他说:“小弟,我懂你的心思,你是怕我累着。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大嫂也说“小弟呀,哥哥难得这么高兴,你们弟兄就好好呱呱嘛,我和弟妹在一旁听着也开心。”大哥接着大嫂的话说“延斌,你在酒席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我听听嘛。”

我便趁机说:“那好,我的真实想法是,这个年,我想按照咱山东老家的传统,给大哥磕几个头。但我的头不能白磕,每磕一个头,大哥得给我一百块钱,并且要在钱上签上大哥的名子,我好留个纪念。还有个请求,大哥那些剪 以后要归我。”我说的是大哥多年在 纸剪裁下的一篇篇文章,装订的像书本一样,我视为无价之宝。

我嘴里叫着“大哥”,双腿跪在地板上,两手掌按在地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一连给大哥连磕了八个响头。待我起身抬头,大哥已是喜泪满面。“大哥你别激动,别激动!”我见大哥如此动情,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就分散他的注意力说,“大哥,你数没数我磕了几个头?”“八个。”大哥伸出大拇指二拇哥比划着说。他说着掏出一沓新钱,把一张平时用在床上看书写字的特制小桌放在胸前,把钱铺在桌面上开始给我签字:“楊延泉於蕪湖2013年2月10號大年初一。”大哥的字很娟秀潇洒,尤其写笔画多的繁体字更是结构匀称美观好看。那天是大年初二,大哥有意写成大年初一。

待大哥正要写第二张时,我又开口说:“等等大哥,磕一个头一百元,我还有个你咋给的要求。”“嗷?有啥要求,小弟你就说吧。”大哥的神情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说。“大哥,一个头一百元你可不能玩赖呀。”大哥一听扑哧一声笑起来:“我绝不玩赖,一个头再加一百都行啊!”我故意板起脸说:“大哥,八百元,你一年给我一百,不给完,你就不能闭上眼。”大哥一听恍然大悟又笑起来,眼角一涌而出的两行热泪滚动在脸上。“延斌,你能用这种特别方式祝我长寿,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好,就为你给我磕的八个响头,我也有信心多活几年!不给完你磕头钱,我绝不闭眼!”

当年夏天,大哥住进医院。我们天天能通电话,他怕我惦记,有意回避真实病情,天天只 喜不 忧:“放心吧延斌,今年过年你给我磕了八个响头,我得活到把欠你的七百块钱给你。”我心里清清楚楚,大哥是在宽慰我。但我的心里就像春节前一样,在济南就是心神不安。二0一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我和老伴儿带着大外孙赶赴芜湖。

大哥是老年性心力衰竭,住在干部病房,做维持性的调养治疗,每天进食很少,基本是依赖营养蛋白液维持生命。后续大嫂是胰腺癌,尽管两个医院近在咫尺,他们却无力再见面。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已经骨瘦如柴,两条大腿细得还不如我的胳膊粗。我都不敢手握他的两条小腿,好像我一抓就能断了似的。那一次面见大哥,我才切身体会啥叫灯尽油枯。

大哥一见到我就泪流满面,且泣不成声,第一句话就说:“延斌,我等不到把七个磕头钱都给你啦,”我轻轻拉着大哥的手(不敢使劲儿握),尽管极力克制着情绪,还是管不住两眼的泪强笑着说:“大哥,你一辈子说话算话,人就是靠精气神儿活着,你可不能泄气呀。大哥要是走了,我可就没扑奔的啦。”

我们在芜湖的八天里,白天守在大哥病床前,听他讲战场的故事,提起死去的一个个战友的名子。他对在四川剿匪时犯下的错误追悔莫及。他指的是带领部队在山上剿匪时,他不带枪离开队伍几百米,突然与两个挎冲锋枪的国民党匪军侦察兵遭遇,双方都已躲闪不及,机智的大哥沉稳地把插在右衣兜的手指高高顶起来,面前的俩敌军侦察兵误以为是大哥用手枪对准他们,正在相持的一霎那,大哥又大喊一声:“一连二连,一左一右包抄他们!”同时他又恐吓那俩敌军“想活命就缴枪不杀!”待两个敌军明白过来,他们的冲锋枪口已经在大哥手里对准他们。而大哥在战场不带枪的行为,已经违反军规,按部队赏罚分明的原则,他被授予二等功的同时,向上级写出深刻检讨,被关七天禁闭。大哥说“那时丢魂丧胆的国民党军队,见到解放军就整建制地投降,我被胜利冲昏头脑,以致那么放松警惕。”

病入膏肓的大哥,最后的日子并不省心,后续大嫂天天打电话和他大吵大闹,以致大耍泼赖,张嘴就吵,开口便骂。她的电话,已经引起大哥的主治医护人员的极大反感,多次要求大哥关机。了解到我是弟弟,主治医生还专门找我说:“你的哥哥被那个老奶奶电话吵得情绪极为糟糕,你的哥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一定要劝他关机,不然是很危险的。”大哥的护工也说“你家老奶奶太过分啦,天天来电话骂你哥哥。”我在病房见证了他们说的情况,只要电话一响,大哥就神情紧张,有时会下意识地两手哆嗦一下。我为弄清大嫂吵闹的真实目的,便去她病房了解请况,知道她目的是想争夺大哥家产,以便留给自己子女,她要求大哥按她的意愿留下一份遗嘱。她说“你大哥只要一天不同意,我就不分黑天白夜地闹他骂他,我要你的哥哥不得好死!”大哥有时也忍不住斗嘴说:“我们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死也得带上你呀。”

大哥尽管遭受大嫂骚扰辱骂,心里还是惦记着她,每天把他享受到的高级白蛋白待遇,剩下一半托人给她送过去。大哥的最后岁月,用人性诠释着“她是她,我是我。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为了解脱大哥的精神痛苦,我出主意说:“大哥,不就是要个遗嘱嘛,这个我来办。”“她狮子大开口,巴不得所有财产都是她的,这个你哪能写得了啊?无论你咋写,她都不会同意。”看来大哥是既犯难又担心。而我却胸有成竹一般:“大哥,这是你的遗嘱,又不是协议,用不着别人同意不同意。我明一早就交给你,我保证让别人都无话可说。”大哥欣慰一笑,但带着疑问说:“小弟能有这个水平吗?”而我心里想的是,这可比我创作一篇小说或散文容易多了。

事实证明,我替大哥写的遗嘱,真的让他眼前一亮。文字功底了得的大哥,没提出任何意见,欣慰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好像压在身上的包袱一下子卸掉了:“延斌,我饿了。”我急忙买来一笼他最爱吃的小笼包子。那天,他奇迹般地吃了四个。护工第二天告诉我,你哥哥晚上睡的很踏实。就连查房的主治医生也说:“老爷子,按今天的精神状态,您可以多活几年啦。”

八月四日我们要回济南,从不失态的大哥却忍不住放声大哭着说:“小弟呀,我舍不得你们走啊!”我心疼得手足无措,也搂着大哥痛哭流涕,那种感觉就像有针在扎我的心。五岁的大外孙也贴贴大姥爷的脸说:“大姥爷别难过,我和姥爷还来看你。”听孩子一说,大哥哭得更厉害。我只得猛然转身离开了病房。

那年的九月四日,我接到二侄女婿宣典锁电话:“俺爸爸走了。”当天晚上我赶到芜湖时,见天泪正在冲洗着大哥的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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