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石榴姑娘的相识缘于一场合作，那是公司的足球项目，我被同事拉去当临工，远远的就瞧着一群大老爷们儿站在那儿，被一姑娘训得面红耳赤的。不由跟同事八卦，说你们哪儿找来的这姑娘，真厉害，伶牙俐齿得都可以参加辩论赛了。
同事就笑，说她叫石榴，是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这项目就是她负责的。然后他就直叹气，说这当女强人可真不容易啊，想当初石榴姑娘也是嫩生生的软妹子，没想到北上广漂了几年，再回来，已经是雷厉风行的女王了，可惜可惜……
那是我对石榴的第一印象：凶，美。
她穿一身粉色的大衣，踩着高跟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
后来合作多了，和石榴也日渐熟悉，说实话我不喜欢太强势的姑娘，总觉得她们身上缺了一分女性的柔软，硬邦邦的，让人不舒服，所以跟她的交情也仅止于工作。
直到，那一次偶遇。
那是一个周日，我和朋友吃完饭回家路过观音桥，看见一个乞丐跪地乞讨，是个老人，没有下肢。路人皆侧目，习以为常，我正好摸到衣兜里几枚硬币，准备扔给他。
还没来得及扔，就见对面走来一个女人，华衣美裳，妆容精致，仔细一看竟是石榴姑娘。她应该是刚在步行街买完东西，手上大包小包的，走到乞丐面前的时候，她停下来，想掏钱，却腾不出手来。
乞丐摆摆手，示意她离开，表示理解。石榴却突然蹲下来，我以为按她的性子定是要训斥乞丐一番，却不想她和乞丐交流了几句，示意乞丐自己去掏她的腰包。
我一时愣住，那乞丐的手脏得不能再脏，头发乱成鸡窝，指不定有多少虱子。可石榴却毫不在意，任由那脏兮兮的手，去掏自己贴身的腰包。
乞丐掏了一张五块，他拿着钱，郑重地朝她叩了一个头，石榴却只笑笑，站起身，匆匆离开。
我站在那里，许久不能回神，手里的硬币被握得发烫，却怎么也扔不出去了。
真的，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只是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自己灵魂深处的某种傲慢，偏见与狭隘。我想起以往的每一次“施舍”，自以为是我的同情，善良；自以为是强者对弱势的怜悯和恩赐，那么高高在上，却又那么不堪一击。
而石榴那一蹲，却让我看到她骨子里的优雅，高贵，那不是姿态所能彰显出来的。
那一刻，我突然爱上了这姑娘。
有时候，人的主观意识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就比如自那之后，我对石榴的关注就多了起来，也加了微信，突然有一天，竟发现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
如此一来，工作上的很多事方便了许多，有时候她懒得收拾出门，就约我到她家谈案子。两人坐在阳台上，泡一壶花茶，配几盘点心，边晒太阳边看ppt，那感觉比办公室惬意到不知哪儿去了。
就这样，我和石榴日渐熟悉起来，直到后来我换了工作，她跳了槽，我们的情谊却有增无减。
我想起同事的话，不由好奇她北上广漂流的那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竟把当初那个傻白甜的姑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石榴白了我一眼，说你才傻白甜呢，却终究拗不过我，讲起了那些年的境遇。
2
石榴是地道的重庆妹子，出身优渥，父亲是教授，母亲是某银行副行长，家里又只这么一个女儿，可谓含着金钥匙长大。加之姑娘本身长得漂亮，又聪慧，这一路顺风顺水长到十八岁，不想高考因感冒跌了个大跟头，原本想去北京的，堪堪只上了个本地的二本院校。
石榴爸妈倒是开明，你要看不上就去复读，你若乐意正好离我们近点儿，也好有个照应，反正有他们在，毕业后也不愁工作的事。
那时候的石榴还是乖宝宝，二本就二本，不是有句话叫宁当鸡头不作凤尾么？她这么傲傲骄骄地活了十八年，也实在不忍心，把自己扔皇城底下去受罪。
当然，这是官方缘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当时的小男友。
男生和她青梅竹马的长大，白白净净，谦谦和和，现今少见的谦谦君子模样。两人的大学相隔不过两公里，像所有生嫩的小情侣一样，只要有时间就想腻在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那时候，石榴还是乖乖女，生活的重心除了学业便是男友，活得简单快乐。只是，偶尔在图书馆里翻起别人的传记，石榴也曾恍惚，为何人家能把生活过成一则传奇？
她想起自己的生活，几乎能一眼看到尽头：毕业后，托爸妈找个好单位，二十五岁结婚，生孩子。丈夫是体面的医生，公婆是退休的政府官员，一辈子顺风顺水，活成别人眼中艳羡的某某某。
想到这些，石榴的心头偶尔会不由地寒颤。不多会儿，男友的电话便来了，说新上映了一部电影，据说特技做得超棒，石榴便换了漂亮衣服，乐颠颠出门看电影去了。
一晃，三年时光倏忽而过，若不是那天被室友拖着去听了一场演讲，估计石榴现在已经过上了令人艳羡的贵妇生活。
那是一场关于汉语志愿者教师的演讲，由孔子学院发起， 召高校毕业生去各国支教，为时一年。室友一直梦想出国，奈何家境不好，这次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喳呼呼就拉着石榴去 名了，说两人一起能相互鼓劲儿打气。
石榴执拗不过她，草草填了张表，初选结果却让人哭笑不得：室友落选，她反而被选上了。
那时恰逢实习阶段，石榴本想退出的，结果这事儿被男友知道了，一向好脾气的阿辰不知撞了什么邪，跟她大吵一架。
石榴一气之下交了资料，又进京培训了俩月，等气消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贝宁。
她跟我讲述在贝宁的生活，也是那一年，彻底改变了她。
原本，她是衣食精致长大的城里姑娘，是天之骄子，是公主，可在那个偏远的非洲国家，她不过是最平凡的一个支教老师。
任何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不习惯的天气，吃不惯的食物，听不明白的语言……然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独在异国他乡的孤独。
无数次生出回国的念头，可看到孩子们晶亮的眼睛，看到那一张张比太阳还明亮的笑脸，心就软下来了。
一年后，当她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那颗青涩的石榴已经饱满欲滴，在那坚固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灵魂。
她放弃父母安排的安逸工作，离开功成名就的男友，孤身一人前往北京，她说，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在北京，一切从零开始，住地下室，挤高峰地铁，陪客户喝酒喝到去医院挂水……像所有北漂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用青春和汗水在这里驻扎，谁也不知道能停留多久，谁也预料不到能否成功，可他们无怨无悔。
石榴说，那时候她才渐渐明白一些道理，或许是她前二十几年太过顺遂，家世，才华，美貌，什么都唾手可得，甚至连男朋友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只要她点头，这人生便圆满了。
可是，那真的是“圆满”吗？
她说，以前的我并不知道，签一个单子拿到三百块的奖金，会让我那么开心。那一天，我在哈根达斯买了三个冰淇凌球，在麦当劳抱了一个全家桶，坐在公园的台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吃到想吐……
可是，我高兴得快要哭出来。嘴里的每一口食物，都是我花了无数个深夜找资料，打了无数个电话，听了无数次拒绝，受了无数个白眼，最后才终于得来的。
她想起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凡是你培育过，驯养过的一切，你对他们是负有责任的。你要对你那朵玫瑰尽职尽责……
石榴想，我也要对我自己尽职尽责。
这一干就是两年，其间不乏追求者，又是天子脚下，京城贵胄，可石榴通通不屑一顾。那样的人生她已过了二十年，虽不比京城富裕，可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她遇见老赵。
3
那是一次惯常的朋友聚会，她有事耽搁了，到得有些晚，被朋友起哄自罚三杯。这是他们一惯的传统，石榴笑笑，正准备喝，杯子却被人拿走了。
她一看，才发现桌上多了个新人，黑黝黝的一张脸，板寸头，脸上轮廓分明。
男人皱着眉，说姑娘家少喝些酒，一骨碌就把她面前的酒喝光了。
朋友又是一阵哄闹，说老赵你够仗义啊，是看上人姑娘了吧？不行，这么大便宜可不能白给你占了，来来来，再满三杯……
石榴坐在那儿，一时间哭笑不得，就看着他一杯接一杯的倒下去，眼都不眨一下，跟喝凉白开似的。
如此算是认识了，大家都叫他老赵，东北人，忒能喝。据说这酒局就是专为他设的，他老婆病逝，一个人在家宅了半年，朋友怕他憋出病来，硬扛出来吃饭喝酒。
当然，这是石榴后来打听到的，至于那天的聚会，老赵表现得完全跟正常人无异，还为在座的女士挡了一大半酒。他总说，姑娘家能少喝就少喝点儿，大家一起也无非图个气氛，保护姑娘，是他们大老爷们儿的道义。
石榴被这道义一词逗乐了，说他还当自己是侠客呢？这世道，义字当头的人，大都混得喝西北风去了。老赵就哈哈一笑，说咱没本事喝那风风，有时间来哥店里喝羊肉汤，暖和，又实在。
彼时不熟，石榴自然没去，只是后来聚得多了，酒反倒越喝越少，最后竟真变成去他店里喝羊肉汤了。
大伙儿热腾腾地围着一锅，拿着长勺，把那滚烫的汤往拌着佐料的碗里一浇，鲜香滋溜溜就冒出来了。一碗下去暖胃，两碗下去暖心，再咬一块嫩生的手抓羊肉配蒜瓣儿，那滋味儿，真生出那么几分江湖豪情来。
不喝酒的时候，老赵就安静了，默默给大伙儿添菜涮肉，听大家天南海北地胡吹。他嘴角一抹淡笑，安稳，沉静，有种岁月凝练的味道。
后来，石榴把它们统称为男人味儿。
是的，在石榴的世界里，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从东北的大山沟里走出来，当过兵，上过战场，挣得一身功勋荣耀，最后又一一失去，重新被一无所有的扔到这俗世人间。他站起来，欣然接受，在这皇城底下挣得一方港湾，本以为人生圆满，却又失去了最心爱的人。
她从朋友那儿听得他的故事，一路坎坷起伏，跌跌宕宕，听得她又心惊又心疼。
她恍惚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本无名传记，那主人公的前半生就如他一样，仿佛把生活过成一则传奇。
石榴想，她怕是爱上老赵了。
那段时间，老赵正跟人合伙做生意，石榴便利用工作上的便利帮帮他，不想被公司知道了，石榴只得卷铺盖走人。老赵觉着愧疚，新店的股份划了百分之二十给她，石榴不要，只说让他暂时收留她，给个职位先做着就好，其中心思众人了然于心。
自然，老赵亦是明白的，可他待石榴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急坏了周围一大圈儿朋友。姑娘自己反倒不在意，她年轻，慢慢等呗，铁树都能开花儿，何况是重情重义的老赵呢？
她是真爱他，那么金枝玉叶的姑娘，为他打理店里的里里外外，又当会计又当保姆，还出门给他谈业务。朋友们看在眼里，都说老赵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遇得到这样的姑娘。老赵就笑笑，拿过石榴的酒杯，换了一瓶温热的花生奶。
四目相对，石榴看到他眼里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亮晶晶，红彤彤，像一汪醉人的美酒。
她想，老赵也是爱她的，只是他们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不爱说。
然而，就在她以为要修成正果的时候，却陡生变故。老赵的店里吃死了一个顾客，不仅所有店抵了出去，连他当初在北京挣下的新房，都赔给了人家。
一夜之间，他多了半头白发。
离开的时候，他谁都没说，就连石榴都是半个月后才知道。她费劲心思才打听到，老赵已经回了东北，并对所有人严守这个消息，怕的就是石榴去找他。
可是，石榴还是去了。
她裹着一件军大衣在机场冻得发抖，放眼望去，冰天雪地，连空气都似乎冻成了冰渣，没有人来接她，也没有人给她一个问候。
她辗转找到老赵的家，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绿色的影子，抱了一捆柴，当看到她的时候，柴块儿骨碌碌掉到雪地上，半点儿声都没有。
她以为，老赵会飞奔过来抱住自己，会道歉会安慰，可是，没有。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柴块儿，说了一句无比残忍的话。（原标题：石榴姑娘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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