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暖了许久的天气,今天突然降温,冷雨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杨桃坐在火边看电视剧,雪粒子砸得对面家的雨棚啪啪响,抬眼看了看窗外势头愈发猛烈,她站起身来,叫了声若若。
若若从玩具里抬起头就接到了妈妈的一个吻,她咯咯地笑起来。
“乖,妈妈去收衣服,你在这里玩等着妈妈哈。”
说完又给了玩娃娃的若若一块饼干,然后穿过客厅,去了阳台。
老公李桦家里的阳台,是空了一间房没有砌留出来的,处在二楼边上,视野不错,场地也比较大。抬眼望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再远点便是江边了。
她嫁过来怀着若若的时候闲来无事,觉得阳台空荡荡的,就买了不少花来养。
夏天天傍晚的时候,远处江边有乘凉的老人放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就会随着晚风传来。也会听到再远一点渔船螺旋桨划破江面的声音,令人心生宁静。
她总会坐在吊椅上放下手机待一会儿,看着几只鸡慢慢踱回楼梯下面的箩筐里。颇有一些超然世外,隐归田野人家的味道。
不过此刻,枯了杆黄了叶的花花草草堆积在角落,地面因为冷雨尽是泥印,衬着阴沉沉的天,实在萧索得很。
杨桃先收了靠近栏杆边上若若的小衣服,准备放在火旁烤一烤,不然衣服就不够穿了。
她总觉得孩子不应该太过于束缚,所以若若爬上爬下的,身手矫捷得很,走路也比同龄人快,一岁不到就会走路了,她还没怎么特意教。
吃饭也老早就开始在训练,用手用勺子用嘴,总之吃到嘴里就可以,杨桃这样认为。但免不了的,一天三换洗就成了常有的事。
一大堆衣服收好她用力抱紧了些,冰凉的衣服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刚想进门,余光里瞟到左边头顶一团紫红色的东西。定眼去看了看,原来是婆婆刚买的棉睡衣。
杨桃想起昨天婆婆出门打麻将的人没有三分钟又跑了回来,进了门吸着气搓着手直喊冷。她正在给若若擦吃脏的小嘴,心里奇怪,婆婆一向身体倍儿好,夏天不用冷气冬天不用暖气,为了打麻将那更谈不上怕冷。
她抬眼一看原来婆婆穿着掉了色的旧棉衣,怪不得说冷。衣服被洗了多次,只剩薄薄的一层,花色也逐渐模糊。可乐的是,老人家踌躇了一会儿,顺手拿起沙发上炒菜穿的薄棉罩衣,兴致冲冲地又出去了。关上门的巨大声响里杨桃瞠目结舌,真是精神可嘉啊。
想到这里,杨桃皱了皱细细的柳眉,婆婆老穿着旧棉衣怎么吃得消,还是取下来一起烘干吧。她左右看看,把衣服放在吊椅上,伸手去拽睡衣。扯了几下上衣愣是纹丝不动,她有点疑惑又想不清楚。杨桃一向是个急性子,懒得深想索性又踮起脚去拽裤子。
裤子轻而易举就掉落在她手里,这次她用了些劲再去扯衣服,可还是丝毫没有滑落的迹象。
杨桃来了气,又没扣上口子怎么会扯不动?她抬头认真看了会儿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忽然手边的拖把勾起了她的目光。
挂睡衣的横杆是一根比拳头细一点的铁棍,两根粗绳从房顶遮雨的大棚垂下,上面拴了两个铁钩,铁棍正是勾在这铁钩上,形成了一个晾衣杆。
彼时杨桃正跳起来用拖把杆去顶挂着衣服的衣架,想把它顶离铁棍,衣服自然就下来了。
可她没注意的是若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一边啃着香甜的饼干一边被妈妈的动作吸引。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得出神,少见的没有含糊不清地叫妈妈。
跳了几次都不成功后,杨桃的后背已经有了一层薄汗。她不禁心里有些埋怨衣杆做这么高干什么,好端端地又把衣服挂上面做什么,平日里从不晾这里。
心里顿时大为光火,憋了气又跳起来顶了一下。
哐啷一声脆响,铁棍脱离了勾子竟然砸了下来,衣服落在手里才发现原来是从衣领处的商标穿过去挂的,怪不得光扯衣服没有用。她下意识地朝右边看去,这一看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杨桃疯了一般伸手想要抓住那根砸向若若的铁棍,可手指却只堪堪摸到了边。一声砸到肉体的闷响,让她脸上血色尽失。有那么两秒,她大脑一片空白。
扑到若若身边的时候她浑身已经在颤抖,嘴里发出一些胡乱的音节。抖着手拿开沉重的铁棍的时候,她终于哭出了声。
若若紧紧闭着眼睛,白皙的小脸看不出一丝受伤的迹象,只是耳朵里缓缓流出一缕嫣红的血。杨桃拿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
她跪在冰凉的地上抱着怀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小人,发出了濒死般的尖叫。
2
医院里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从外地出差火速赶回来的李桦。他垂着头盯着地面,夹克衣领高高竖起,看不清面目。
白炽灯打在变了色的地砖上,和着一旁李家婆婆捶胸顿足的哭骂声,让人觉得分外凄冷,再留神听听竟骂着自己也骂着杨桃。
杨桃已经在地上跪了很久,从膝盖传来的刺骨的冷意她并未察觉。一会儿双手合十地祷告,求佛祖,求观音,求苍天,一会儿又不熟练地画着十字,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嘴里嘟喃着耶稣圣子之类的言词。
她大脑里像有场巨大的海啸正在发生,一切都被摧毁殆尽。
李桦终于看不下去了,猛地起身把像一团烂泥似的杨桃提起来。瘦小的女人似受了巨大的惊吓一般怔怔地侧头看他,两个人四目一对,才发现对方都已崩溃。李桦红肿的眼睛让杨桃心里一窒,愧疚、委屈、悔恨、心疼,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起涌了出来,她紧紧地抱住李桦不能言语。
而李桦在看到杨桃额头的血迹后,一团怒气暂时消散了。可想起若若乖巧的样子,和此刻躺在手术台上面对着五花八门冰冷的器具的样子,真的让他心痛如焚,无法原谅。
“你去处理下伤口吧,若若不会有事的,我们要相信她。”
见杨桃没有应答,李桦叹了口气。
“你这个模样,会吓到若若的。”
杨桃的眼里有光亮闪过,“对对对,万一若若醒了看到我,肯定害怕这样的我。”
她离开李桦的怀里,急匆匆地走向走廊另一头去找护士了。
杨桃一走,他又重新坐下来恢复成一尊等待的雕像。似乎他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保持这个姿势了。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若若已经进去了五个小时。李桦既期待着眼前这扇门打开,又是如此恐惧着它打开。因为你不知道它带来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的脚冷得有些麻木了,杨桃去了好一阵子,母亲也哭累了和他一样坐着沉默不语。整个医院仿佛就剩下了他和母亲,还有手术室门上刺眼的闪烁着的红灯。
它冷眼旁观着,理智又清醒。它眼皮下演绎了太多大悲大喜,所以它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不停歇地跳动着,履行自己的使命。
忽然手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李桦和母亲一跃而起,抓住了医生的手。
“怎么样,我家若若怎么样?”焦急的口气因为看到医生无奈地摇了摇而失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医生?”
“对不起,我们真的尽力了,孩子她太小没撑过来,大脑活动已经停止,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医生,我求你了,求求你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那是我的若若啊,她上午还跟我视频叫我爸爸呢,怎么可能就死了呢?!”李桦的嗓子哑了,吼出的声音有些滑稽,却又无比悲凉。
刚刚赶回来的杨桃,站在不远处一字不落地都听了个清楚。她觉得她的世界坍塌了,心也彻底碎了,眼前有废墟堆叠逐渐把她掩埋,最后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再度醒来时,难得的晴天。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令她一时睁不开眼。杨桃有些恍惚,习惯性地去摸左边的被子,空荡荡的触感让她一惊,霎时记忆回归。
那两三秒的失忆成了她往后几年里唯一安宁的时刻。
杨桃挣扎着起床,才发现身子虚得可以,走路的步子都稳不住重心,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找了一圈没发现人,她才想起打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的间隙里,杨桃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原来这一昏倒,竟睡了一天一夜。
“喂?”婆婆的大嗓门震得杨桃一愣,旋即马上醒过神来贴近手机问:“若若呢,李桦呢?”
“接回来了,行了我挂了,马上到家了。”然后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徒留一段忙音。
杨桃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纤细的指缝间流出,双肩因为抽泣而抖动着。过了一会儿,她狠狠地擦了两下眼睛,似乎想要振作一点,可是一看到丢在床上女儿的兔宝宝,她的灵魂又一次撕裂了。
女儿睡的小被子,女儿穿的粉色小皮鞋,女儿的奶瓶,女儿的一切充斥在可怜的杨桃生命里,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她想,她这辈子都好不起来了。
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杨桃侧头听了下飞似的打开门奔下楼,等到她在院门旁站定时,才发现拖鞋已经跑掉了一只。
大门前的路上融化的雪被来往的车碾得黑漆漆的,鞋子踩在上面又湿又脏。李桦的脚浑然没在意,一脚踏入泥水里往院里走着。
杨桃死死盯着抱在李桦手里的若若,好像她一如往常地叫一声,若若就会迷茫地睁开眼再软软地叫她妈妈。
婆婆紧跟着下车,胖胖的身子挤开呆立的杨桃,“丧门星!让开些!”
两个人又陆续从面包车里下来,杨桃认出那是村里的做棺材的老张头。原来村里年轻人大多数都出门打工了,老人也帮不上忙,李家婆婆没办法只好叫了老张头和他的小伙计。
谁知道陪着去医院接完若若,李桦说什么也不肯把若若放进去。一米八几的汉子梗着脖子红着眼,把旁人都看碎了心,最后还是随了李桦在车上一路抱回来的。
老张头的手里抱着那副小小的棺木,路过身边时悲悯地看了一眼杨桃。
杨桃垂下头,揪着衣角低声哭起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却丝毫照亮不了她的人生。
高烧让杨桃像在云雾里漂浮,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有一次醒来窗外有如水的月光泻入,冰冷地落在她的额头,就似一个慈悲的吻。楼下凄凄哀哀的丧乐在狭小的房间里飘来荡去,她努力伸手捂住耳朵,却发现这点力气都没有。
魔咒般的调子在她的神经上肆虐,每一秒都是人间炼狱。
若若火化她没有去,守灵没有去,最后下葬的时候她还是没敢去。她就像一具被遗忘的尸体躺在床上,没有昏睡的时候就睁着眼看天花板,因为旁的她都不忍去看。
没人来问杨桃,也没人来看她。她甚至怀疑也没有人告诉自己父母这件事。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呢?
一天夜里她终于有了些许清明,缓缓地扶着墙下了楼。
客厅中央空荡荡的,只有浓烈的香炷气息佐证着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想象着若若的身躯已然变成了一团灰长眠地下,她就忍不住恐惧。
杨桃咬着牙齿蹲下来,摸摸自己的肚子,又哭又笑。若若就是在那里诞生的,会不会,她又回来了呢?
3
杨桃疯了,见人就痴痴地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说自己怀孕了,若若又投胎到了她的肚子里。曾经的同情变成厌恶,家家户户都挥着手赶走杨桃。
李家婆婆受不了杨桃每天神经兮兮,搬回了不远处的老屋居住。
李桦看着这个往日里笑起来和蜜桃般的女人,那个会把头发精心盘起来,每天换着花样做美食把若若喂得饱饱的女人,如今长发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有些还打了死结。衣服好久没换过了,他一碰杨桃,她就尖声叫起来,嚷嚷着伤到了孩子,洗澡便不了了之。久了,也有了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干脆辞了工作在家里看着杨桃。岳父母来过好几次,杨桃一看见就跑上楼把门反锁。他只好无奈地劝着两位老泪纵横的父母,再郑重地承诺不会弃杨桃不顾。
是的,他不会。起初他也是恨的,可是他也逐渐意识到失去孩子没有谁会比母亲更痛。看热闹的不会,嘘寒问暖的亲戚不会,劝慰的朋友不会,他母亲不会,他痛但是他还是不会有杨桃痛。
这个坎儿,李桦想要陪她一起走过去。
半年的时光悠悠逝去,杨桃渐渐肯让李桦靠近。有时候她躺在院里的摇椅上睡着了,李桦就轻手轻脚地打来水给她洗头发。
夏日的阳光透过苹果树的缝隙爬上杨桃的眼角,那里添了几道细微的纹路。整张脸因为爆瘦的缘故,下巴突兀的凹显出来,说不出的颓丧。
李桦把她的头挪了挪,好让清水冲净头发。杨桃没有醒,因为她一直睡在楼下的沙发上,冬天冷,夏天热。沙发还小,半夜总是滚下来,二楼的卧室和阳台她再也没靠近过。
这一天,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就暗了天。李桦出门买了点菜,回到家发现杨桃不见了。他一拍脑门想起自己走得急忘了关大门。因为一般这个时候杨桃都会睡一觉,他就赶紧出门去买点东西。
菜场在镇上但是不远,来去也就半个小时,杨桃光靠走的肯定还在附近。李桦把菜一扔,骑上电动车就急匆匆地去寻人了。
空气闷热而潮湿,杨桃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走出了村落,路过了稻田,遇到了怕下雨跑回家的小孩。
慢慢走着,人又多了起来。此时呼啦啦地刮起了大风,裹着沙粒让杨桃睁不开眼。忽然她撞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孩子。杨桃低下头,半晌,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小姑娘。
那和若若九成像的脸也仰了头看着她,嘴角那抹小小的痣和若若的如出一辙。只是,看起来起码有三岁了。若若出事的时候才一岁。
“若若,你回来啦,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妈妈带你回家吃红烧鸡翅好不好?”她放低的语气里尽是狂喜。
杨桃说完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风愈发的猛了,路上都是步履匆匆的路人,似乎没有一个人看到这边的情况。
李桦拐出巷子的时候,杨桃正飞速地抱起小姑娘钻进了另一条小巷,所以他没来得及看到。眼看着大雨就要下了,他加了下油门又驶入了另一条街道。
乌云层层压下来,江边的草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杨桃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走得飞快,外衫罩在孩子的头上,只露出圆圆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到处找不到后李桦决定先回家,进了院门他一只手抹着头发上的雨水,一只手腾出来给母亲打电话。电话还没打通他抬眼就看到了二楼有灯光,心里莫名突突地跳起来,这种紧张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李桦深吸几口气,在楼梯口叫了两声杨桃却没有应答,屋外风雨声是此刻唯一的声响。忽然,杨桃欢快的笑声从楼上传来。李桦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二楼推开了卧室的门。
暖黄色的灯光轻柔地铺在屋内,床上地下扔着若若的衣服,杨桃背对着李桦正在用手抓着什么。
“杨桃……”
“啊?你回来啦?”杨桃回过头,像以前千万次下班回到家的那样,温温婉婉,带着属于家的安宁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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