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钻咖
二十年前的暑假,刚刚高考结束的我用电子邮箱向《电脑商情 》投递了一篇投稿,稿子叫做《我们的十八岁》,主要描述了我与高中同学如何在学习的间隙里抓空子玩游戏,也顺便聊了聊与游戏无关的其他小事,比如初恋之类。大概两三天后,卓叶老师发来了回复,内文到现在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收到了,会发,写的不错,以后多写啊。”
从卓叶老师这封回信的时候算起,直到今天,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游戏撰稿人。我投稿那时候正值中国游戏媒体的黄金年代,互联 还不发达,信息也远没有爆炸,读者们并不会受困于铺天盖地但是自己并不想读的信息,正好相反,他们真心实意地期待着读到有关游戏的更多消息,哪怕是广告都行;媒体发刊日期被读者们熟记于心,会有人去 刊亭等着买刚刚送来的 纸杂志,拿回班级以后,大家也会分着如饥似渴地把那上面的文字全部吃光。
上文提到过的《电脑商情 》就不用说了,那时比较有名的游戏媒体还有《家用电脑与游戏》《大众 络 》《游戏机实用技术》《电脑游戏攻略》、《大众游戏》《游戏基地》……等等等等。这些媒体都是挂靠在某个已有的出版 刊 之下,顶着板起脸来的严肃名字,里面则装满了叫大家朝思暮想的有趣文章。像电脑商情 这类的大型纸媒,每期的发行量可以达到数十万份,每份 纸又会被至少三到五个读者传阅,算下来可以说是相当可观的影响力。那时我在上学的公车上偶尔会看见正读着同一本杂志的、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年轻人,“玩家”这个群体性的概念,也正是由那时候开始成型。
杂谈在今天的游戏媒体中相对比较少,但在过去,每家刊物都要有自己的杂谈专栏。游戏资讯毕竟是谁家来 道都差不多的,攻略也没多少花样可玩,宝箱该在哪儿就是在哪儿;但杂谈就不同了,杂谈不但与刊物本身的调性和风格相符,还带有杂谈撰稿人本人的鲜明风格,从体裁上讲,它非常接近于传统文学中的“散文”。但如果真的按照一般的散文去聊,这些刊物的读者们并不怎么喜欢,所以游戏杂谈往往会从一两个玩家熟知的角度出发,旁征博引,最后落在一些普世皆准的情绪和思考上去。
这类文章中也会出现大量游戏术语,比如想要表达“靠自己的努力在枯燥的日常工作中一步步实现成功”这件事时,游戏杂谈里的说法可能就是“打怪升级捡装备,最终总算是锤过了BOSS”——这是玩家之间通行的切口与黑话,这也是某种思维方式的共识。在那些年里,游戏杂谈演化出了一些奇妙风味,这种风味是稳定、坚实,而且抚慰人心的,它的具体样貌很难描述,但只要读上几句,只要你也是玩家,那就能马上认出它来。
我现在还记得《大众游戏》停刊时,罗四维揣着稿费在学校门口等我,当时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中只有穿着破旧羽绒服的他格外显眼。我向他走去,一边盘算着自己之后去哪里发稿子,一边脚下不住打滑、寒风往衣领里钻;那个冬天相当寒冷,之后,对于游戏平面媒体来说,春天似乎再也没来过。
于是,就有了《老家伙们》这个专题。
除了上述朋友们之外,我还不得不提一句:罗四维老师答应要参加《老家伙们》专题,但是几个月过去了,他的稿子还就是交不上来。
个把月过去,稿子陆续到了,每一篇我都读了,有几次我甚至读的有些想哭。这些文字有些和游戏有关,有些没有,但都与游戏人和他们的人生紧密相关。这就是十几二十年前曾经有过的游戏杂谈啊,这就是过去的玩家们打开 纸、翻开杂志时想要找到的那些文章,这就是黄金时代,这就是可能会重现在你我眼前的未来。
接下来就请各位读者老爷读读这些老家伙们的文字,请把它们就当做是来自于过去的只言片语吧,就当是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突然发来了一封信。
见字如面,希望你一切都好,我的朋友。
下面是这个专题的第一期,由生铁带来的《我那些年的夜生活》
《我那些年的夜生活》
我和两个女孩儿都坐在出租车上,她俩坐在后排,我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
时间是凌晨3点。北京再没有比这会儿更安静的时刻了。
出租车行驶在空旷的夜路上,拉夜活儿的司机通常很知趣,不会主动和客人聊天的,我也没说话,只有后排那两个姑娘偶然闲聊几句。
在陶然亭立交桥上,有一伙儿人拦住了我们的出租车。这伙儿人有的走着,有的推着自行车。其中胳膊上套着袖箍、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人走到车门旁,我拉下车窗,他冲我说:”我们是联防的。”
他又侧过头看看车后座的两个漂亮女生,”你们身份证带了吗?我看看行吗?”
我们几个都掏出身份证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看到我们都是本地人。
“这么晚还出来啊?”把身份证还给我时他问。
“刚下班。”我说。
几个联防队员让出一条路,司机挂上档,出租车继续向前开去——像这样的一幕,在那些年的夜色里,我都已经习惯了。
我想谈谈《大众软件》。
这是我曾经一段时期的工位,隔断上贴的那张大猩猩画是我一个美编朋友根据我留给他的印象所画的
我想这些同事没有一个人不是认真对待这份工作的。但也因为他们都不过20出头,生活没什么负累,又拿着还不错的薪水,又大都才华横溢,做的还是万千青少年梦想里的工作——所以他们中的有些人不仅有点恃才傲物,甚至多多少少有一点放浪形骸——怎么说呢,这种气质和他们过往的经历也是有关的,还是那句话,在某些事情上,他们确实和你们是一伙儿的。
活到40岁就够本儿——这当然是笑谈,但是想想看,40岁,对我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概念。那时,我们以为我们这一辈子都会过着每年都换当年最新款诺基亚手机的日子。
现在,20岁的一切却烟消云散,不仅群嘲的笑声湮灭了,就连诺基亚这个手机品牌都消失了。年轻人甚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做手机的公司,遑论它在如日中天时比苹果iPhone还要NB的情形。
我并不留恋过去,我只是陈述事实。
还比如有一次我们一起外面吃宵夜,回来办公室所在 区的院门已经锁上了。游戏内容组的头儿借着酒劲,潇洒地从两米多高的金属栅栏院门上翻跃而入。而走在他后面的人有说有笑地来到院门前,一推院门就进来了——其实院门并没上锁。
但我个人最常想到的一个事,是有一次我们晚上全体去三里屯喝酒——那次去的人特别多,把别的部门的同事也一起叫上了。游戏内容组的几个同事和那间酒吧里的驻唱歌手混得很熟,等她们唱完歌,会下到座位上来和我们一起聊天。这次,大家照例都喝得有点晕,我去小便的时候,回头看他们,还齐刷刷坐在酒吧第一排。等我小便的两三分钟再出来,一个人都没了,就剩下侍者在收拾狼藉的桌子。
我自己打车,深夜里回到杂志 。进屋一看——屋子里黑着灯,但所有电脑都亮着,除了我自己的座位空着,其余所有座位都有人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在键盘上敲字或者点鼠标——比上午办公室里人整齐多了。等我回来,他们才发现,刚才因为喝高了把我忘在酒吧里了。
那时,我们中午出去吃饭,不存在什么AA制,我们都是吃光一个人的工资,再吃一个另一个人的。
午餐结束时通常以这样的对话结束:
……
第二,你必须是个穷鬼。必须是个有一百花一百的人。你没有钱包,也决不可能把钱叠好,统一放在一个裤兜里。月末的几天必须要借钱度日。
第三,必须要会嘲笑别人,比如当面骂别人是”穷鬼”。
第四,你必须要丢过手机,而且要丢过三个以上,而且丢过了之后不去找,不 警,不挂失 码。必须立即再买个当时市面上最贵最新的型 (这也可以保证你尽快完成第二条)。
……
第七,必须会熬夜。必须每天凌晨2点出去吃宵夜,3点入睡,必须第二天中午11点以后醒。必须会借助一切东西入睡。比如,睡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比如,睡在三张并在一起的椅子上,比如,直接睡在水泥地上。最专业的还是直接趴在桌子上。
……
第九,吃剩的瓜子皮最好不要啐在地上,而是要堆在自己的桌子上,键盘必须有几个数字键是粘的,电脑主机箱盖必须是敞开的,机箱里面必须塞着一些杂物,电脑显示器上面必须堆满了稿纸,不能让显示器的散热孔露在外面。
第十,最好能患有慢性支气管炎或者胃溃疡等疾病,不会抽烟喝酒也没关系,必须有其他怪癖,比如一辈子只喝苏打水和酸奶这两种饮料,天生一副醉态,张嘴就能损人就再好不过了。
第十一,必须冷淡地、厌倦地、不怀好意地对待你的热心读者。
……
一位美编为杂志栏目画的我的漫画形象。画成这个样子,事先并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可见在她看来,我的工作状态也像是个侦探吧
试想一下,一本杂志里的内容、图片、广告,每次并不是刚刚好就自动凑成一本书的——每一章插图自动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最后一个字正好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
杂志 搬家到定慧寺后的深夜办公室一角,如果是出片日,人会比这时多得多
我座位上续命用的红星二锅头和同事出差送我的小伏特加。每喝光一瓶我就会把 空瓶放在桌边。是的,这就是我的小血瓶,动画片和游戏里的血瓶并没有虚构
工作,工作,继续工作。有时,忙着忙着,窗外天色已经发白……我恍恍惚惚的,叼着烟卷,看着会议室对面的居民楼——我还记得昨晚1点那最后一个关灯的窗口;而现在,我觉得我只工作了没多久,那窗口却又亮起了晨灯……是谁住在那个窗口里面?我问自己。他睡觉的6个小时里,又梦见了什么?
所以,你看到的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就是那段时期我陪同两位女同事打车回家的情形。
自从离开媒体后,我几乎很少写非虚构类的文章。非虚构类的文章往往都是在说假话空话,而写虚构类的文字,人们却往往说的是真话。
但是恰好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我想说,今天你读到每一个字,都是非虚构的,并且都是真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和人们谈起关于”大软”的一些印象。我甚至没和我最亲近的人详细谈起过这些,能带给你最复杂的人生体验的事,你是最难说清的。我相信你们也一样。
但是在今天——在过了20年后,我还是选择把这些感受写出来。
在如此短的一篇回忆文章中,我没有提到我任何一个同事的名字(其中有些你们耳熟能详,有些你们并不熟悉),可我越是尊重和喜欢他们,我越不想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轻浮地谈到他们。
等下次吧,下次我也许会专门写写他们,也许再过十年,也许再过二十年。
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买了车。此后如果我自己的工作再拖到后半夜,我就不用再打车,而是开车捎女同事回家了。等看着她(们)下了车,走进自己小区那黑漆漆的大院后,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另一段时光才正式开始。
我在路上一个人开着车,听着深夜广播台里播的老电影录音回放,或者地方广播台卖假药的说的那些黄段子……我什么都没有想,刚刚结束的高强度的工作已经把我掏空了。但是独自一人开车在空旷的夜路上……这种绝对的孤独感给予我无限的慰藉,我好像找回了中学时逃课在书店里看了整整一天垃圾书的那种感觉……或许空虚本身就是人在这个宇宙中最大的本质;当你说你很充实无暇自顾的时候,只不过是你忙碌到忘记了这个最根本的本质而已。
时间还不到凌晨4点,我快到家了,但是这会儿我感到饿,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停到麦当劳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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