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失踪,三次别离……
1
2016年7月2日,古河。
盛夏深夜,细雨不断。
古河边上的柏油路被冲洗得干净。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着连帽衫有些单薄的男生自黑夜中独行。一双开胶的帆布鞋走在柏油路面上,踏出细小却急促的水花。
不远处的古河边传来一阵激烈的怒骂声,像是一对夫妻的争吵,月色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女子已站在水中,与岸上的男子对峙着。
男生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未停下,继续匆匆前行。
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男生按下接听键,便传来一个气急白咧的咒骂声。
“小土鳖,终于打电话了呀!我告诉你今儿的事老子没完!敢打老子,你特么就等着滚蛋吧!”
男生从始至终并未发一言,待那边骂够了,便将电话挂断,继续往前走。
此时,身后却突然“噗通”的一声,似是这细雨深夜里的一记闷钟,紧随着的是女人急促的呼救声。
“啊!救我!”
紧接着是原本与她吵架的男子的下水声,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一般。看上去救人的场景突然变成了两个人的呼救。
“救,救命啊”
“救命啊!”
已走出百米余远的男生听到呼救声终于停下,转身往回跑去。
水中二人见突然返回的男生,更加焦急地呼救扑腾。
男生奋力一跃,朝着两人落水的方向游去。
月色下,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变得翻腾不停。
2
2016年7月4日,江北大学。
何筝筝如往常一样,七点半起床洗脸刷牙扎一个简单的马尾,准时到操场晨跑,半个小时后,前往水房打水,顺便去第二食堂一楼吃早餐,然后拎着水壶直接前往话剧 办公室准备放假前最后一场演出的剧本。
果然,办公室的门早就被打开了,老三环牌黑锁被挂在把手上正随着门微微晃动。
是钱程。
何筝筝脸上带出笑意,她推开门,办公室里坐着的是一脸惺忪的新部长张囍。
何筝筝问:“怎么是你?”
张囍推了推那副看起来有浮夸至极的棕花色眼镜,“这话问的,不然是谁?”
何筝筝把水壶放到老玻璃鱼缸下面,下意识看了眼钱程的桌子,“哦,钱程师兄说今天会来核对演出需要的道具。”
张囍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插线板,将照明灯插上,灯光闪了一下,并未亮起。
张囍“靠”了一声,一边继续捣鼓灯炮,一边不耐地回答:“钱程失踪了。”
何筝筝声音陡然提高,“失踪了?什么时候?”
张囍说道:“两天了,不过听说失踪前已经被勒令退学了。偷了宿舍那富二代的钱,他手脚一直不干净,走之前将那富二代胳膊都打断了。”
砰——
灯爆了。
张囍下意识一步蹦出大老远。
碎片从何筝筝耳边擦过,带出一道浅浅的红色血印。
3
2016年7月7日。
小暑,假期在即。
何筝筝在宿舍整理回家要带的行李,二莉拿着手机叽叽喳喳地跟宿舍里的其他人讨论着去哪儿的机票又便宜了多少多少,自己想趁着暑假好好玩玩等话题。
何筝筝听着他们聊天,偶尔跟着笑笑,耳朵上散落着一缕发丝,盖住那一道淡痂。
舍友打闹之时,宿舍的门“啪”的一声被人推开。
是宿舍里的老大,只见她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抱着一堆考研资料,一进门便喊了一声:“兄弟们,江北出事了!”
何筝筝不以为意,她把衣服放在收纳袋里一一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将乔治奥威尔的《1984》摆平压在顶上,然后将行李箱关好。
老大径直走到她的跟前,将资料书“哗啦”一声散在她桌子上,说了一句:“何筝筝,那个叫什么钱程的是你们话剧 的吧!”
何筝筝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老大声音陡然提起,她大声音道:“他死了!就在古河边上,尸体都泡臭了!都在传是畏罪自杀呢!”
有那么一两秒的晃神,何筝筝将手里的东西仍在桌上,不再等老大后面的话,推门跑出。
从岸边到柏油路,已经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群众。
何筝筝从出租车上下来,呼吸还有些急促,额前的发因为汗湿胡乱地贴在双眼前。
人群中,偶尔跑出几位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他们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然后再与一旁的警察汇 着。
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喘息,一点点地穿越人墙,一点点地接近人们围观的焦点。
终于,她看到了,已经失踪五天的钱程。
如老大说的那样,他已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狰狞且陌生。
医务人员用白布将钱程的尸体盖住,并驱赶着太过靠前的围观群众。
何筝筝随着工作人员的呵斥木然地向后退了几步。河边传来一阵不大的争吵声,是一个三十几岁,两边鬓角却花白,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警察。
他手里拿着一个扣子,看上去有些激动,正拼命地把扣子往白大褂眼前凑,嘴里嚷嚷着:“不是自杀不是自杀,我得说几遍,这扣子绝对是犯罪嫌疑人的!”
白大褂面上亦有些不耐,他把那警察手里的扣子一把夺过,骂道:“高鹏,你这么些年警察白干是不是,你带手套了么!着什么急!”
何筝筝盯着被白大褂抢过去的扣子,鬼使神差地向前,问了一句:“警察叔叔,不是自杀是什么意思?”
她的出现让刚刚对话的两人冷不丁地吓了一跳,那个叫做高鹏的警察急赤白脸就要赶她走。
此时何筝筝才发现原来他全身上下都是湿的,那蓝色警服衬衣上还沾着几处黑乎乎的水草。他的手推着何筝筝,带着一股浓浓的腐臭,似是比钱程身上的重一万倍。
何筝筝喉头一阵恶心,干呕出声。
“小姑娘瞎凑什么热闹,赶紧离远点。”高鹏将她推出黄线外,又对几个小警察吼道:“都是干什么吃的!警戒线呢!”
4
2016年7月9日。
暑假第一天。
江北大学门口停满了前来接学生的车辆,同学们大都沉浸在放假的的欢喜中,钱程的死,江北的大新闻,好像也随着日历上的标注一掀而过。
何筝筝刚出校门便看到了父亲何家付。
她家其实就住在江北,可却坚持住在学校,因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路上,更因为不想回家面对总是争吵的父母。
何家付将何筝筝的行李箱放在后座上,告诉她得先去一个培训学校的老师家里一趟,饭就在外面吃了。
何筝筝从车窗外看到了缠着绷带的那个富二代,看着他脸上放肆地笑,想着张囍之前说过的话,想像着钱程在水里挣扎时的凄凉。
何家付重复一遍:“筝筝,想什么呢,听爸爸说话了么?”
何筝筝方才回过神,“啊”了一声以作回应。
何家付看她一眼,道:“爸爸一会儿得先去见个学校老师,我们就不回家吃饭了,行么?”
何筝筝点点头,“只要不在你员工家里吃就行。”
何家付见女儿回复自己,立马露出笑意来,“行,咱爷俩自己吃,说吧,你想吃什么?”说罢,便在导航仪里输入了一个地址。
何筝筝拿手拨了拨车窗前的“摇头猴”,说:“随便。”而当她看向导航仪屏幕的时候,却在搜索记录一列看到了“瑞星连锁酒店古河机场店”字样。
“爸爸,你去古河了?”
不过是随便一问,何家付却是一愣,道:“啊,去了去见了个朋友,怎么了?”
何筝筝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学校有个学生在那里出事了。”
何家付清除了导航仪里的搜索记录,问道:“是吗?男生还是女生啊?出什么事了?”
“嗯,男生,之前话剧 的师兄,溺水自杀。”
“自杀?死了?”
开着车的何家付,情绪有些激动,不过很快便又恢复平静。
何筝筝低低应了一声“嗯”。
拜别了何家付学校里的老师,父女俩去小馆子里吃了饺子,从城南到城北,待回到家的时候已过四点。
何筝筝一进门便喊了一声“妈”,孟菁在厨房里忙活,应了一声“哎,回来啦”。
何筝筝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将散着的头发随便扎了个马尾也钻进了厨房。
此时孟菁围着一个深蓝的围裙正在灶前忙活,手里还拿着一条还未去完鳞的鲤鱼。
何筝筝亲昵地上前抱着老妈,孟菁笑笑,“等一会儿啊,妈晚上给你做酱焖鲤鱼。”
“刚跟我爸吃完饺子,不饿呢。”
“瞎说,饺子是午饭,这都四点多了。对了,你之前要的什么戏剧笔记,你张阿姨给送来了,就在我桌头,你先去看一会儿,等菜做好了我再叫你。”
何筝筝也不动,就那样抱着孟菁晃了一会儿,突然道:“妈,我好难受啊。”
孟菁立马把手里的活放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何筝筝摇摇头,“不是,是心里难受。”
孟菁看着女儿这个样子,直接问:“怎么还心里难受,筝筝,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失恋?”
“妈,我们 里一个师兄死了。”
“哟,怎么死的?”
何筝筝眼睛有些发红,“溺水,我听一个警察说,不是自杀,可整个学校却都在骂他,他死之前被学校勒令退了学,现在又在传他偷钱打架,畏罪自杀。”
孟菁也跟着难受,拍拍闺女后背,心疼道:“哎哟,好学生坏学生,孩子死了,最可怜是他父母哟。”
何筝筝深吸一口气,看着孟菁,“妈,我想去钱程师兄家里看看。”
孟菁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何筝筝道:“之前听师兄提过,他家是西和县东南边的一座大山里,他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因为给人盖房子出事死了,现在他也死了,我想去看看他妈妈。”
“胡闹!”何家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厨房门口,听到何筝筝的话当即呵止,“一个女孩子家家瞎蹿什么,好好把书读了就够了,不准去!”
“爸,我这都放暑假了,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就去看看,万一他家里需要帮忙什么的,我也……”
“你想怎么着,死了人有警察,生活困难有政府,你本事还能比他们大,能顶天转啊!你暑假哪儿也不能去,就去学校给我当代课老师去!”
虽然这个家里总是充满争吵声,但是何家付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向来宝贝,鲜少有这样大声黑脸地训斥。
孟菁把何筝筝往身后拉了一把,对何家付道:“你吼什么呀,自己昧良心的事儿做多了,也见不得闺女好是吧,去看看同学怎么了,她一个小姑娘是不方便,那我陪着她去!”
何家付道:“你也跟着发疯是不是,说什么胡话!筝筝从小就心善,对同学有爱心是好事儿,可说到底非亲非故,要想帮,咱捐几个钱总行了吧,那地方又偏又远,太危险了!”
何筝筝听何家付这么一说突然有些急脸,也大声道:“什么叫非亲非故啊,爸爸,如果没出事,这个暑假我也答应了钱程师兄去他的家乡支教的!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要去,妈你也不用跟着我,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们就再去领养个孩子好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一向温顺的何筝筝说完这一些便要离开,孟菁赶紧去拉。
何家付气得直咬牙,骂她混账,骂她不孝。
何筝筝却又回头补了一句,“爸爸,妈妈,其实,我很喜欢钱程师兄。”
5
2016年7月10日。
凌晨五点十分,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伴随着沉闷的震动声,将还在睡梦中的高鹏实力吵起。
高鹏是皱着眉头醒来的,他先看了看身边还在睡着的女儿桃桃,才转身将手机拾起。
是一个陌生 码,归属江北本地。
高鹏将电话接起,语气不耐道:“喂,谁啊,大清早的。”
是一个有些年迈且带着浓浓口音的声音,“喂,是警察同志呗?”
高鹏再次确认了下电话 码,随即小心翼翼起身,“啊,您是?要 案?”
“我不 案,我就是来汇 个情况。”
高鹏看了眼桃桃,下床走远些,道:“哦,您说,汇 什么情况啊?”
“也没啥,就是古河里那个大学生,他,他不是自杀。”
高鹏当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钱程那个案件,急道:“大爷,您接着说,为什么不是自杀呀?”
“我跟我婆娘是那边儿扫公园嘞,那天不是下大雨嘛,天黑得比较早哦,我就到那个亭子里躲了躲雨,河边就有一对男女在那里吵架,也不打伞,吵得挺凶的,完了,那女嘞就要往河里去寻死,我估计那女嘞也是吓唬人,一开始就在边上,可她三退两退退到里面那个深沟里了,一下子就沉下去嘞。”
高鹏从桌上拿出纸笔,一边记一边让那打电话的老人继续说。
“沉下去,那女嘞就开始喊啊,跟她吵架那男嘞估计是喝了酒,他跳下去想救那个女嘞,结果俩人一堆在下面扑棱上不来,这个时候新闻上那个娃娃,他正好路过,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人嘞。”
那边老人停了会儿,又继续道:“警察同志,我本来是想上去帮忙的,可我那婆娘说我这个岁数了,不让我,不让我多管闲事,我就走嘞,这几天我看着那个新闻,心里难受,你嘞电话不是贴在那古河边的电线杆上嘛,我就瞒着我婆娘给你打电话哩,是个好娃娃,警察同志你可得好好跟人说说。”
“大爷,你说看到是一男一女对吧,能看出大约多大年纪么,身高呢,体型?”
“当时天暗得很,公园里灯都坏嘞,那男嘞看上去有四十几岁吧,女嘞没看清。”
他把最后一句话记完,对老人道:“大爷,这样一会儿我去古河公园找您一趟吧,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下来了,但是还得麻烦您在这上面按个手印。”
“你可得早嘞点警察同志,不能让我婆娘撞见。”
“好,我九点之前到。”
高鹏挂了电话,回忆着当日在古河边检查的情况,喃喃自道:“救人身亡,两个人?四十岁?”
此时手机再响起,是妻子李兰的备注。
高鹏拿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茬,换了个表情接通,可对方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未给他留,接听键刚按下,便传出极其不耐的声音。
“高鹏,你怎么回事,大清早的给谁打电话打这么久,桃桃呢?”
高鹏看一眼已经弯成小虾米的女儿,“啊,刚刚局里有事儿,桃桃,桃桃还睡着呢,你到了?”
“局里局里,你每天恨不得24个小时全挂在局里,怎么也没看你当个什么局长啊,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个小警员,好意思开口闭口的局里。”
“唉唉唉,李兰同志,有事儿说事儿,人身攻击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啊,我这真有事儿。”
对方也丝毫未有妥协,直接道:“好,那就说事儿,我已经决定了,要么你辞了你那个什么破警察的工作,带着桃桃来澳大利亚,要么,咱俩干脆离婚,桃桃跟着我来澳大利亚。”
高鹏一听这话,也有些上火,刚刚还极力压着的声音陡然升高,“李兰,你没病吧,桃桃是我高鹏的女儿,凭什么跟你去澳大利亚,在国内怎么了,在国内,桃桃一样能好好的!”
“高鹏,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国内国外的问题,是你高鹏!你都没个时间看孩子,早上往幼儿园那儿一放,晚上接回来吃些路边的垃圾食品,桃桃怎么能好!来澳大利亚定居,我可以带桃桃。”
“行了行了,带孩子本来就是你们女人的事儿,你自己每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把桃桃留在家里的时候怎么不说!”
“高鹏你混蛋!我当初怎么会瞎眼嫁给你!但凡你赚得够养活这个家,我一个女人用得着这么拼命?我也想安安稳稳地就带个孩子当个全职太太!”
两人越说情绪愈不能平,李兰的指责更是让高鹏觉得自己男人的尊严被侮辱,一时气急也说了狠话。
“既然那么不满,就离婚,离婚,如你所愿行不行!你做你的女强人我不挡你的路,桃桃你绝对别想带走!”
高鹏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回头才发现桃桃已经醒了,此时正睡眼惺忪地趴在床头看着他。
“爸爸。”
软软的一声只让高鹏心都化了,想到自己刚刚的样子有些后悔忙上前去抱她。
“哎哟,桃桃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呀,来,再睡一会儿。”
桃桃摇摇头,揉了揉眼睛,“爸爸,你又跟妈妈吵架了吗?”
高鹏亲了亲桃桃的小脸,哄道:“没有,爸爸跟妈妈商量事情呢,桃桃再睡一会儿,一会儿爸爸带桃桃去工作好不好。”
“不好!”小桃桃“哇”地一声哭出来,哭道:“桃桃不去工作,桃桃想找妈妈,桃桃要妈妈……”
这段时间李兰一直往国外跑,局里事儿又多,所以他确实是每天就把桃桃往幼儿园一放就工作来着,今儿是周末,幼儿园都休息,本来自己是可以在家陪桃桃的,但是钱程的事儿确实一直压在他心头上,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消息,他不得不出去。
而他把桃桃放哪儿,确实成了个问题。
这会儿见桃桃哭得凶,高鹏心疼得不行,只能把她抱起来,又是亲又是抱的哄她说带她却找姑姑,会给她买熊大的棒棒糖才罢休。
七点十分,高鹏给大姐打了个电话,帮桃桃换了身漂亮的小裙子,从楼下买了两屉小笼包便直接开车来到了西市场。
高鹏先给桃桃买了说好的棒棒糖,又抱着她往大姐的五金店去。
大姐因为身体不舒服,晚来了一会儿,他们到的时候,大姐刚开了锁。
高鹏帮着大姐把卷拉门收起,简单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开车离开。
小桃桃坐在充满金属锈气的木桌前,手里拿着还未开包装的熊大棒棒糖,小嘴委屈地撅得老高。
“桃桃不要姑姑……”
6
暑假第二天,何筝筝跟父亲已对抗十八个小时。
张囍把钱程的家庭住址发到了她的微信上,看上去是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
甘肃省西和县洛峪镇上同村。
何筝筝在电脑上输入这几个字,想要查到更多相关的信息。搜索界面竟是一片空白。
再搜洛峪镇,三万余条结果,而在这三万余条搜索结果里,上同村依然只是个名词没有丝毫可见的信息。
何筝筝只得从洛峪镇的相关信息里推测着上同村的样子,她觉得无论如何,有人住便不会是太糟。
当她打开买票软件,查询去甘肃的票时,门外再次传来何家付与孟菁的争吵声。
持续了近十年的话题,关于她的教育,关于何家付的工作,关于孟菁的态度,还关于,离婚。
好像是从爸爸刚开培训学校的时候开始吧,吵架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日常,高考前何筝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想快点上大学快点离开家,高考失利她只能留在本市的大学,也一样选择住校而远离。
一声巨大的摔门声让两人的争吵暂时告一段落。
何筝筝悄悄推开房门,何家付已经走了。沙发上,孟菁双眼通红而安静地坐着。
何筝筝从地上捡起一件西装外套,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血瞬间从她的指肚里冒出来。
何筝筝把手指含到嘴里吮吸了几下,才发现原来是别在西装衣领处的银针,上面连着一个还未缝好的扣子。
只是,这个扣子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孟菁将何筝筝手里的衣服夺过扔出去好远,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异常认真的问她:“筝筝,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都懂事,这么多年爸爸妈妈一直吵架,你是不是也觉得厌烦极了?”
何筝筝看着妈妈这几年愈发苍老的双眼,有些心疼,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妈妈,你跟爸爸离婚吧。”
何筝筝抱了抱孟菁,“妈妈,你们其实不用为了我再将就维持,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
听到女儿的话,孟菁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但又像是怕被女儿笑话一样,马上拿手抹去。
下午两点左右,正在查去往上同村路线的何筝筝收到一条转账信息,是从何家付学校账户转过来的,一共两万元整。
何筝筝想起何家付昨天晚上的话,觉得她应该跟爸爸来一场长大后的对话,关于自己,关于他与妈妈。
正值暑假,何家付的培训学校里来 名给孩子补习的人空前增多。
何筝筝到达何家付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何筝筝以为爸爸在跟员工谈工作,便决定先到门口的椅子上坐等一会儿。
办公室内交谈的声音不大,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点。
何筝筝继续用手机搜索者有关上同村的信息,张囍的信息突然蹦了出来。
二十三个字的信息里带了无数的红色加粗叹 。
“我靠!何筝筝!!真被你说中了!钱程不是自杀!他是救人死的!!”
何筝筝马上回复:“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张囍说:“学校论坛都炸了,今天中午来了好几个警察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有学生偷听到的!”
张囍的头像上还显示着“正在输入”四个字,何筝筝已匆匆打开了学校的论坛。
果然,已经像笑话一样被人笑了忘了的“钱程”事件再一次成了论坛里的飘红贴。何筝筝一条一条地往下翻,当她看到“钱程是为了救一对吵架的情侣才淹死的”这句话时,突然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全校攻击钱程人渣畏罪自杀的谣言还在耳边,这一刻,他又戏剧性地成了见义勇为的救人英雄。
而编写,谣传这两个信息的却是同一拨人。
多可笑,且可悲。
突然,办公室里传来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一下子将何筝筝的思绪拉回。
紧接着是一个女人极尖锐地怒骂:“何家付,你混蛋!你信不信现在我就把什么都说出来……”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
何筝筝想要去摸门把的手停在那里。
“你敢!我警告你!你他妈的这几天最好都给我老实点,要是敢乱来,老子就废了你!”
“废了我?来啊!何家付你来啊!废了我!连同我肚子里,你的孩子一起,来啊!”
女人的声音从痛哭慢慢变成了狂笑,而何筝筝亦如被什么东西击中,瞬间愣在了那里。
“何家付,你就是个伪君子!那个叫钱程的孩子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你却像是个懦夫一样逃了!你是不是也想把我们娘俩当成那个孩子一样扔进古河里淹死啊,我告诉你何家付,不可能!除非你现在就离婚!要不,我陈婷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
“放屁,那天要不是你……”
一瞬间,时间似是倒退。
古河边的尸体,叫做高鹏的警察手里的扣子,父母的争吵,西装上的针线,论坛里的留言,一点一点重演一般,在何筝筝的眼前飞过。
而门也在这一刻,被“砰”的一声打开了。
透过愤怒女人的身影,何筝筝看到了父亲那张惊恐慌乱的脸……
何筝筝慢慢退到门外,何家付慌张地叫着她的名字。
“筝筝,筝筝。”
7
离下班还有二十分钟,高鹏从队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下巴上的胡茬像是更浓了些,脸上带着十二分的气愤,将资料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然后咒骂一声:“操!”
办公室里轮班的同事大多已习惯,互相对看一眼继续忙着自己手里的事。
唯有刚来的小警员,凑上脸去,问:“高哥,怎么了?”
高鹏把杯子里的水喝得“咕咚”直响,依旧浇灭不了心里的火气。
再骂一声才道:“老子这么年警察真是白干了,第一次这么堵心,妈了个巴子还不如让我去抓几个罪犯!”
“啊,还是那大学生的事儿啊,听说是救人死的?”
“救了俩,可是那地方偏僻又没有监控,根本找不到一点证据,就那大爷一个人的证词,那孩子连个见义勇为都没法去申请。”
“不是,高哥,申请见义勇为这种事也是家里人去做,你也别着急,我帮你做个找目击者,被救者的启示。”
高鹏把腿往桌子上一搭,“别提了,那孩子现在还在停尸房呢,听说他家是甘肃东南边一山沟沟里,家里除了他都是一辈子没出过山的,全村就一部电话,早就让人通知了,到现在还没人来呢。”
小警员是个刚毕业的所谓“95后”,直直感叹,以前只以为这么穷的地方就存在在新闻跟电视里。
高鹏心里无心跟他打诨,半倚着靠背,烦躁地拿一张 纸盖在脸上。
突然,他的电话响起。他看也不看,从口袋里摸出来就接听。
是大姐焦急的声音。
“高鹏,高鹏啊,你快点来吧,桃桃出事了。”
高鹏一下子坐起身来,脸上的 纸滑到了地上。
“怎么了大姐,你慢慢说,桃桃怎么了?”
“高鹏,是姐对不起你啊,桃桃,桃桃被机器伤着了!”
高鹏手里的电话还没挂,人已经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
因为太匆忙,倒车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个小姑娘。
正是已经在公安局门口徘徊了近一个小时的何筝筝。
此时,她认出了高鹏就是那日在古河边的那个警察,她刚要开口叫他,高鹏下了车急急乎乎地就拥着她往车上去。
“对不住啊,小姑娘,我有点着急,你伤着哪儿没有,正好我要去医院,走,你也一起去看看,要是伤着哪儿了,我全权负责,走走走,先上车。”
高鹏一连说了好几句话,丝毫未给何筝筝解释的机会。何筝筝就这样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要不是这里写着“公安局”三个大字,她定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不法分子。
高鹏将何筝筝“哄”上车之后,一连说了三个“别急啊”,“内个,别急啊”,“小姑娘,别着急啊,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他眼睛都没看何筝筝,何筝筝本就心里没下决定,此时手不自觉的搓着书包上的带子,也不打断高鹏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说了一句:“高警官,我们在古河边的时候见过。”
高鹏下意识“啊”了一声。
何筝筝接着道:“我是钱程的同学,我叫何筝筝。”
此时车已经开进了医院院内,高鹏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又“啊”了一声,很快又转过头来看着何筝筝,“钱程?”
“嗯,那个高警官,我能问下关于他那个案子的事儿……”
高鹏把车挺稳,高家大姐老远就跑了过来,还未等高鹏把车门打开,就听到了她的哭声。
而她的哭喊声打断了何筝筝好不容易要说出口的话。
“高鹏,高鹏啊,你可来了,大姐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
高鹏赶紧把大姐扶住,“到底怎么了,桃桃到底伤哪儿了!”
高家大姐的眼睛已经红肿得老高,她看着高鹏的眼神愧疚且有些害怕,“都是大姐不好,大姐吃了药实在犯困,没看住桃桃,桃桃从桌子上掉下来摔在镰头上了,医生说,右腿,右腿……”
说到这儿高家大姐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剩下了断断续续的哭声,“都怪我,都怪我,鹏啊……”
何筝筝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桃桃又是谁,但此时也已经不敢再多说什么,就那样一直坐在车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高鹏不等大姐说完,便疯了似的往急诊楼去,跑出好远又转过身看着何筝筝。
他的双眼通红,语速极快,“小姑娘,你先去检查,我就在医院跑不了。”
说完再一次急匆匆地转身跑去。
高鹏走得着急,甚至都忘了要把车锁上。
何筝筝从车里下来,看着高鹏与那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急诊楼,她突然觉得这可能是老天给她做的选择。
她,不应该出卖自己的爸爸。
已近十点,何筝筝在附近吃了一碗拉面之后就一直坐在医院的门口。
她不想回家,又不知道去哪儿,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她干脆调成振动扔在包里。
终于,她决定暂时在附近住一晚,明天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再跟高鹏说上几句之后,就动身前往上同村。
医院附近没有大型的宾馆,她在小巷子里穿了好久,终于才看到“住宿”字样的招牌。
这是何筝筝除了上学住宿舍之外第一次在外留宿,是一个一晚一百块钱的小旅馆。
一张八十公分的床,18寸老式电视机,用蓝色中性笔写在门上的wifi账 及密码。还有,隔壁情侣夸张的叫床声。
何筝筝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简单地洗了把脸,然后把自己紧紧包在被子里。
何家付与孟菁的电话打来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她选择给孟菁回了一条极短的信息:妈,我没事,过几天就回去了。让爸爸别担心。
最后一句,是她想了好久才加上的,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这一句,明明知道孟菁正在跟他闹矛盾,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就是与他对抗的事。可是,她就想加这么一句,像是想要跟他说明,自己没有背叛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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