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轨道与能级跃迁
1.2 苏轼的哲思:人生的意义
苏轼当年从文坛才子、朝廷命官(知州,主政一方),活得很好、活得有意义的能级,一夜之间被陷入狱,而后贬到黄州,落到他在《寒食帖》中所描绘的活着都艰难的“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困境。在这次人生向下的跃迁中,创作出了《赤壁赋》这样堪称“千古一赋”的文学名篇。黄州之后,苏轼经历了多次的波折,他的诗文反映了他在这个上下颠簸、仕途坎坷的过程中,内心的挣扎和心态的调整,从而练成了超然物外的乐观态度,成就了他“活得明白”的升华。《赤壁赋》中给世人所描绘的“清风明月”的境界,是对自然的好奇与审美,以及他对人生意义的哲思,仍然能与当今时代产生共鸣。
多年来,我一直试图读懂《赤壁赋》的内涵。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的积累,我对《赤壁赋》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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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初读东坡赤壁,只感叹其横槊赋诗的豁达气概,开一代豪放派文风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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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之年重读,渐领会清风明月的意境,对应于学术人生,夜深人静之时探索无人之境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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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不惑之年再读,又喟叹他对于出世与入世的平衡,和人生价值的哲学思考,且感受到文学、科学、人生的交织和互通。
夜深人静,清风明月,苏轼泛舟长江,思考人生的意义 — 人活一世到底能得到什么生如此渺小、短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生价值何在在《前赤壁赋》中的自问自答,以及在《后赤壁赋》中神交孤鹤与道士,反映了他当时内心的迷茫。
对于人生的意义,他还有一些想不明白、心有不甘,最后只能在含混的思维中睡去—“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我相信很多人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也就有过同样的经历:想不清楚,还是“洗洗睡吧”……
通用人工智能研究的目标就是要创造有自主的感知、认知、决策、学习、执行和 会协作能力,符合人类情感、伦理与道德观念的通用智能体(Agents)。
这样的智能体要有自主的意识,有三观,就算是智能体的三观与人不一样,他们也要能理解人类的三观。不同于过去2000多年来哲学家、思想家、国学家、美学家所给出的解答,研究通用人工智能的科学家必须拿出认知架构、数学模型,用数学的语言清楚地表达并能分析三观与思维的过程。所以,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架构与模型,用“重构”的方式来解读苏轼的心理活动,尝试架起人工智能研究与中国古典人文哲学的一座桥梁。
个体的思维活动与行为决策受到两大因素(模型、表达)的驱动,分别对应于中国儒家两大派别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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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王心学,这里可以理解为内心的欲望,暂且称作为“心”。现代的语言称作价值观。人工智能的语言称作价值函数或者功利函数。机器学习领域针对具体小任务而定义的“目标函数”、“损失函数”是其中的一种。
理的规范与心的欲望,这两者常常是不一致的,有矛盾。这个矛盾或许是人类作为高级动物,痛苦的根源。当人的个体能力、 会角色、地位,或者 会环境发生转变的时候,心态的调整就是“心”的欲望与“理”的规范之间要达成一个新的平衡,重新定位自己。《赤壁赋》反映了苏轼在人生大变局,心态大调整之时的内心活动。
要真正达成“心”与“理”的平衡是很难的,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里的“矩”指规矩,也就是 会规范,是天理对人的约束。这句话可以理解为,自己心中想做的与 会期望你做的,达成一致了。作为圣人的孔子,要到七十岁才能达到“天理”与“心欲”的平衡,可见这是多么困难。包括对天理的更深刻认识,心欲的消退与调整,以及对二者互为因果关系的理解。
那么,“心”与“理”这一对关系中谁是主导是东西方哲学的一个十分深刻的议题,也是迈向通用人工智能、给机器人树立三观的关键问题。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会展开讨论,希望由此解读苏轼当年的心理活动。从人工智能模型角度看,“理”与“心”作为两种函数,它们的相互作用就是前面提到的人生轨迹跃迁中“发光”的数理机制。心与理的不同组合,产生不同的“光”,也就体现了人的格局。
1.3 什么是活明白
对于立志做学问的人群,以前 会上叫做 “知识分子”,本来的目标应该是帮助人类活明白。下面这张图是多年前哈佛大学寄给校友的一个书签, 我一直保存着,它是荷兰籍哲学家斯宾诺莎的一句名言:
人类所能企及的最高活动就是为明白而学习,因为明白了就获得了自由。
上图是《天问》白话译文的开头部分。屈原那个时代,有太多想不清楚的物理现象,当时神话传说的创世理论与模型,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解释他所观察到的自然现象,他想活明白一点,但是求而不得。从《天问》可以读出来,他问的都是物理学的宇宙起源等重大科学问题,可是没有科学的手段来回答,万分苦恼。后面我要谈到,活明白真的是人生到了一定层次(马斯洛第五层,好奇)的重大乐趣、收获与意义。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直接翻译就是:早上明白一个道理,晚上死了也值啊。不过我个人估计,孔子说的闻道,是指 会伦理,他不太关心自然科学的定律与模型。
谈到这里,顺便要说几句,以屈子为代表的楚文化,是中国的一个亚文化,历史上催生了很多优秀的、在重要历史关头敢于探索真理的人物,这明显不同于以孔子为代表的北方主体文化。
中国主体文化不提倡去讨论《天问》中那些想不明白的时空问题。比如,”六合之外, 圣人存而不论; 六合之内, 圣人论而不议。”——《庄子·齐物论》
又比如,《论语》中,季路问事鬼神。
公元1079年,42岁的苏轼任湖州知州时,遭人陷害,卷入“乌台诗案”文字狱,后经多方营救得以释放,被贬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地方民兵武装部副部长),跌落至人生低谷。从活得好、活得有意义,跌落到活着艰难的层次。到黄州后,他和家人一起开垦城东一块坡地,种地以贴家资,始称“东坡居士”。公元1082年-1084年间,他连续创作了《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后赤壁赋》、《寒食帖》等诗词与书法,在中国文学与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中国有了苏东坡。
明代书画大家董其昌认为《赤壁赋》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与屈原的《离骚》相媲美,《寒食帖》的书法价值上可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当,开一代文风之先河,后人难以超越:
东坡先生此赋,楚骚之一变;此书,兰亭之一变也。宋人文字俱以此为极,则与参参,知所藏名迹虽多,知无能逾是矣。
南宋《风月堂诗话》则认为:
东坡文章至黄州后,人莫能及。
苏东坡一生命运多舛,在一次次人生不断转轨的过程中,他的诗词就像是能级跃迁时激发出的一道道光芒,流传千年,也成就了他人生最大的价值,达到文学“不朽”的境地。
从表面上看这些诗词,苏东坡显得很淡定,超然物外,说什么: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但是,他在情急悲痛之中写下的《寒食帖》暴露了他真实的境遇与心情,此时的苏轼生活窘迫、欲哭无泪。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越是懂书法的人,能够体会到的认知
回到苏轼和他的《赤壁赋》。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第一次读到《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在高中的语文课本里。当时对这首词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读词的内容和豪放派的文风。老师说,苏轼应该知道赤壁之战并不是发生在黄州,现在这里直接就叫“东坡赤壁”了。见图右上角的确有一个赤色的岩面,后来长江改道,不从这里经过,变成了一个湖汊子。
03 重读文学赤壁赋:清风明月
等我过了而立之年,读完博士,2002年当上了终身教授,重读《赤壁赋》,开始领悟到两首《赤壁赋》的所描绘的清风明月意境之妙。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前赤壁赋》1082年农历7月16
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后赤壁赋》1082年农历10月15
首先要说一点,在10年前,作为一个理工科的科研人员,我对所谓什么理学、心学是不以为然的,看不懂,感觉莫名其妙。但是,自从开始考虑通用人工智能的大一统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核心的问题。
我认为这才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华山论剑”。顺便提一句,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的故事背景是南宋,经武侠迷考证,金庸小说的第一次华山论剑发生在1199年,也就是同一个时间点。
儒家思想从一开始就制定了“三纲、五常、八端”等基本的 会伦理规范与礼仪制度,以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入世的路线图。到了南宋时期,由于外来的佛学有更宏观、完整的理论体系,唐代的禅宗六祖慧能又把佛学与中国 会实践相结合,广泛传播。传统的儒学已经势微了,儒学家从程颖、程颐开始了革新运动,希望重振儒学,这而后分出两派:理学与心学。
缺乏这些哲学概念的支撑,特别是完全没有现代数学的工具,苏轼在1082年很难想明白入世出世的根本问题。
4.2.2 理学的“格物致知”:从数据到模型
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1130-1200)主张“理”是自然万物和人类 会的根本法则、根本规律,世间万物包括人在内都需要按照天理来约束自身的行为。我们后世讲的自然科学,如物理、生理; 会科学,如伦理ethics和 会规范(social norm),都应该属于朱熹所讲的天理的一部分。
那怎么认识天理呢熹开出的处方是儒家的方法论 —“格物致知”。仔细观察事物,相当于数据收集,然后提炼出知识,也就是今天的数理模型。格物致知本质是就是从数据到模型的知识发现过程,就是今天人工智能所讲的:Knowledge Discovery:From Data to Model。
可是,怎么实现这个目标呢熹当年不可能提出统计模型、机器学习的算法,所以,他的学生相当困惑,包括之后明代的王阳明(1472-1529)也抱怨,他没法通过格物,比如肉眼观察竹子的生长,而得到竹子的理(模型)。但要据此否定格物致知的思想,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朱熹只不过是远远超前于他的时代了。
下面我来举一个格物致知的独特例子,非常有历史意义,也说明中国800多年前的哲学思想与现代人工智能是直接关联的。
有一次,一名学生问朱熹到底什么是“理”,朱熹被逼到墙角了,指着谈话的桌面说,你看树的纹就有理,这就是所谓的纹理(英文texture)。当年看到这段对话,我不禁拍案叫绝 — 因为这是计算机视觉乃至现代机器学习的一个根源、发端的问题。
我来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比如杨树的每一块木板花纹都不一样,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杨树(下图左);同样,柳树的木板,每一块不同,但是,我们一看就知道属于柳树(下图右)。
那么,到底是什么“理”(模型)来判断两块“纹”属于同一类学上讲,杨、柳、大理石,这样的概念C分别就对应于一个图像 I 的集合Ωc,是一个等价类:
这个模型的取得综合了神经科学、心理学、统计物理学的很多知识,我这里不宜展开说了。纹理最后就表达成为这么一个概率模型——这就是朱熹当年所需要的“纹理” !
陆九渊认为朱熹的“格物致知”道路,导致了外在的客观规律与 会规范 U系统对主观个体内心追求 V系统的压制。他提出了“自吾心达宇宙”的外化道路,将“心”作为个体与所处世界、 会关系的出发点。提出了与朱熹理学不同的修行路径:首先要启发内心,从初心出发,再做到知行合一,强调“自作主宰”,个体按照内心的规则行事。后来,陆九渊进一步主张“心即理,心外无物”。这是一个受到批判的唯心主义说法。我们不一定要主张“唯心”,但要明白“心”的确是智能的主体。我从研究人工智能的角度解读,“心即是理”这个论断的意思应该是:
从V系统(价值体系)完全可以推导出U系统( 会规范)。
这是一个十分深刻的认识,也是当前人工智能发展的一个哲学转折点。智能体(包括人、人工智能等)都不能被物化成为一个物理系统的元素,而应该由主观的价值体系来主导,而 会规范是第二性的、处于从属的地位。
到了明代,王阳明继续发展了“心学”的理论体系。王阳明曾困顿于龙场,身处艰困的环境使他深刻反思,并设问圣人处此境况将何以自处就是在理的规范还没有涉及到的新的情况下(novel situations)该怎么办心日夜反省,某半夜,王阳明忽然有所顿悟:“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之外者,误也!”
王阳明自此领悟到“心”才是感应万事万物的根本,由此提出“心即理”的命题,这也解决了此前他对朱熹格物致知说的疑惑,史称“龙场悟道”。借由阳明心学以及其他贡献,后来,王阳明实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成为了儒家所言的“圣人”、“内圣外王”的典范。
其实这个思想,早在禅宗六祖慧能(638-713)的《坛经》中已经有所暗示了。《坛经》的核心思想是十六个字:
菩提自性,本自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佛是指觉悟的人(泛指“有情众生”,应该也包括觉悟了的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参悟内心,可以了悟 会伦理。
慧能对于心在日常生活中的感知、认知、推理的重要的、主导作用,就体现在他出场的一句可堪惊世骇俗的言论: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智能体首先要“心动”,才能看到“幡动”,心是主体。我们每天走在大街上,对绝大多数的人、车、物体的行为都视而不见。我们看到的只是与我们当前任务(开车、走路、找某个地点)相关联的那些部分。当然,一切任务又是被心所驱动的,是为了实现价值体系在某些维度的增值。
我把这两者的路径画中在上图中,分别用红色和蓝色的箭头代表其演进的方向。“理学”是从由外(数据)而内(模型)的归纳法,鹅湖之会时,朱熹主张先博览而后归之于约,认为陆九渊的教法太简易;“心学”则更遵从内心,是由内(价值)而外的演绎法,陆九渊主张先发明人的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认为朱熹的教法过于支离。这两者必须相互作用,最后达成动态的平衡,而牵引这个动态平衡不断移动的,是V系统。总之,“理”和“心”在本质上应该是对立统一的,“心”应是主体 。

西方哲学同样探讨“心”与“理”的对立统一性。18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康德(1724-1804)在《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提出,一个有理性者的道德行为必须是自律的而不是他律的。所谓实践理性,指的是主观意志居首要地位,理性居从属地位,离开意志,理性不能存在。
“心”与“理”的思考伴随了康德的一生,他的墓志铭中写道: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
the starry skies above me and the moral law inside me.”
到了康德时期,牛顿(1643-1727)已经用力学定律和万有引力理论把天上和地下物体的运动都统一了(也就是势能函数的U系统)。这对于宗教信仰是一个巨大冲击,也给康德造成了以上的困惑。在我看来,“头上的星空”代表了按照“天理”来运行的客观世界(U系统),“心中的道德”代表了的人的价值体系(V-系统)。
由此看来,东西方哲学关于“心”和“理”的见解、思考、困惑,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最重要的是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对立统一,达成平衡。这个平衡就是孔子所描绘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也是苏轼在赤壁赋中思考而不得的平衡!
那么,这个平衡是什么如何到达这个平衡呢/p>
4.3 从人工智能的角度解读“心”与“理”的平衡
人工智能的第一时期,1960-1990年,逻辑的表达与推理是主要的理论框架,这得益于西方哲学的源头——古希腊文明,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辩论与逻辑,后来发展成为严密的命题逻辑、谓词逻辑,事件逻辑等。
人工智能的第二时期,1990-2020年(及今后若干年),概率建模与随机计算占据了主导地位,这对应于儒学的格物致知,从数据到模型,前面已经谈到了。
人工智能的第三时期,也就是未来,需要从理学过渡到心学,由心驱动,实现理与心的动态平衡。让我欣慰的是,东方哲学与智慧,能为人工智能后半场的发展提供哲学层面的指导。
4.3.1 U系统——外在的 会规范
在我们生活的 会系统里面,假设每个人的状态都可以用向量来表达。那么, 会总体(N个人)状态则是一个由众多个体状态组成的高维向量,即x=(x0,x1,…xN)。其中x0表示我(当事人)的状态,x-0则表示除去我之外其他人的状态。在 会中,我们会跟许多人产生 会关系,比如父母、子女、配偶、同事、邻居等,这些个体用xi表示。
马克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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